01 (Day1)
2個月14天又7小時,在那之前是6年2個月又8天。
這是Henry在監獄渡過的光陰,以一個平均美國男性約為十分之一的壽命。這段時間他錯過了女兒Christine的出生,六個生日蛋糕,沒能聽到女兒 學會的第一個字詞,或是在Christine學習走路時陪在身邊,這一切全歸功於一件謀殺,一件我深信Henry根本沒參與過的犯罪。
我所相信的是,Henry剛好在錯的時間撞見一場犯罪,而主謀們讓他成了殺人兇手。當我說主謀們時,代表的是幕後不只一人的犯罪。
受害者的名字是Rosalind Brown(羅莎琳‧布郎),ASP科技執行部的小助理,於6年前的3月16號,約晚間11點21分從Henry所工作的建築大樓上墜落。當時值晚班的Henry正準備回家,卻撞見Rosalind的墜樓(依警方的筆錄是從14樓墜落),當下Henry想幫Rosalind急救,但她早在Henry準備做CPR前就斷氣了。
作為目擊證人,Henry在警察局裡作筆錄至凌晨,等他終於回到家,沒顧慮太多便上床休息,也許就可以忘記倒楣的這一天。
但這才是噩夢的開始。
6小時候後,警方突破Henry的住處,把睡夢中的Henry拖下床,也不理會Henry的抗議,直接將人押上警車。
之後的24小時裡,Rosalind的案件交由送數名官員,最後進法院後竟是直接判決Henry的命運。
Henry由證人轉為被告,怎麼聽都覺得荒唐,但這在過去幾年來卻經常上演的戲碼,法政界私下都稱這為王案(King’s Case)。有此名並不是沒有原因,大家都知道其中包含了兩種意思,第一個其實是開玩笑,因為這盡是一些平白老百姓莫名牽扯上的司法案,但不知道為什麼不利的證言過多,再加上證據不足下,使得案件審理的流程過快,這一切有如由國王下了諭令,只要結案就再也沒有上述的機會。
但事實上真如其名,只不過在話題中心的國王是個擁有過多權力的男人,Wilson Fisk,又被人稱為皇霸(Kingpin)。只要與他投資的事業沾上邊的案子,沒人敢深入調查,就怕自己成為下一個目標。
更不利的是,Henry本人的底案並不光彩,年少輕狂時的他觸了許多的法,使得申述案件重審不易,更別說此案已有6年的歷史,有多少證據不知道被掩埋。要攻下這盤棋,全部只需要位腐敗的檢察官,便足以毀了至少三個人的人生。
要不是2個多月前Henry的太太Elisa帶著一包公文袋找上了我,Henry也許這輩子在牢房度過。
當我聽完Henry的故事,便知道他只不過又是一名在腐敗法治猖獗下的犧牲品,他需要的是真正的正義。
但光是真相並無法讓法官接受已結案6年的案件。當年Henry一案審理得太快,只憑Elisa一人在這6年來所收集的證據是不足以成立案件,所以我們需要的是個契機,只要能讓案件重回法庭,我有信心打贏這場官司。
我們的運氣很好,那個負責Rosalind一案的檢察官在過去的6年來仍然腐敗,為了不讓委託人有機會反咬,每件他所接手的案件都被他私自備案作為要脅把柄,也大概如此,檢察官才會在自己家中遭人襲擊。
除了當事人外沒人知道那晚發生了什麼事。等警方抵達那檢察官的住所,檢察官抖出過去所作的一切,只求警方快點將他送入監獄中。接著隔天在地方法院門前放著一件匿名包裹,裡頭竟是檢察官與黑手黨合作的醜案證據,可想而知這是如何震驚社會,為此,官員要求對這總共79起案件全體重新偵查。
然後,終於在今天,Henry將重獲自由。
「我看起來怎麼樣?」女子問。
「很棒。看起來美極了。」男子回答。
他們的對話發生在我的正前方,說話的男子是Franklin Nelson,綽號Foggy,是我的律師事務所夥伴兼好友。
「站在我們大律師旁簡直可以湊成一對了。」Foggy說。
更正,損友。
女子被Foggy逗得心跳瞬間加速,那股韻音在走道上彈出回聲,我透過音潑下的殘影清楚地感應到他們的形體。應著兩人的對話,我清了喉嚨,要Foggy別太超過。
我的名字是Matt Murdock,是紐約市裡唯一的盲人律師,至少我沒遇到與我一樣有生理障礙的律師。
其實失明並不像人們想像般糟糕。在我還小的時候,因為一場意外失去了視力,卻也同時意外地提升了其他的感知能力。舉例來說,我的大腦就像個雷達,藉由聽覺與嗅覺,我可以感應一般人用肉眼所看不到的外界,像是誰在牆後做了些什麼,甚至是百公尺外的對談,在集中精神下我都能聽的一清二楚。所以失明並沒有其他人所想的糟糕,唯一遺憾的是無法親眼看見朋友的長相與人們口中的色彩。
我們正在法庭外的大廳裡等著Henry從收押室釋放,與我們一起的女性是Henry的妻子Elisa。Elisa是位國小教師,在過去的6年來一直以微薄的教職薪水勉強支撐這破碎的家庭,就算如此,她最大的希望是有朝一日一全家人能在公園裡散步,過個普通家庭的生活。真是個好女人,Foggy在看完檔案時都不竟這樣說。
Foggy知曉我不想被扯入話題中,便裝作我不存在似地開始與Elisa有說有笑地聊起來,我握著導盲棍,留心在收押室大門後的動靜,我可不希望Elisa錯過Henry走出時的瞬間。
此時我感覺到大腿上的布料多了點重量,右腳褲管正被隻小手所拉扯,我低頭朝對方擠出一個微笑。
「Christine!」Elisa忽然壓低聲音斥著那隻小手,「快放開Murdock先生!妳忘了媽咪跟妳說過什麼嗎?」
我出手制止Elisa。「沒事的。」我說。
Christine的膽子本來便小,現在又因母親的責罵畏怯地抱住我的整隻小腿,她的頭貼著我不敢出來面對Elisa。Christine是個怯生的孩子,話也不多,就我所知她並沒有見過Henry,連出庭都沒有到過現場,對於Henry,除了一張張的照片外,就只剩從母親的口述了解自己的生父。
「Pat呢?」某個柔軟的觸感開始在我的腿上磨著,Christine大概正用她的泰迪熊戳我。
「是Pat叔叔。」Elisa糾正女兒。
Pat是Christine叔叔,Henry的親弟弟。當Henry服刑時,他們的父親因病過世,又因母親早逝,使Pat成為Henry除了Christine與Elisa外,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我感覺到被Christine抓著的褲管被扭著更緊,小女孩不理會母親的話繼續,「他呢?」
Elisa嘆息後道,「叔叔有事不能來。」
「可是他說他會來。」來自Christine,從稚氣的語氣中我可以想像小女孩對母親嘟起嘴。
從她們的對話中,我感覺到緊繃的氣氛,連Foggy都不知道該怎麼介入這對母女的對話,因為某種原因,Pat的缺席讓Christine不高興。我能理解Christine的不滿,畢竟在Henry服刑的這段期間,都是由Pat照顧這個家庭,所以對Christine來說也是這相處6年的叔叔比較親。
「Christine……」Elisa壓低聲音,似乎不太高興。
此時我聽到朝我們走來的腳步聲,我轉向面對某處。
「他來了。」我提高聲量提醒所有人。
當門把被扭開時我聽到Elisa說,「Henry……」她走了上去,用身體蓋怪了Henry的心跳聲,Elisa應該上前給丈夫一個擁抱。
許久後,Elisa才再次開口,「Christine寶貝……快過來給爹地看。」
但Christine沒有上前,反而往我身後縮。
「妳這孩子今天到底怎麼了!」Elisa拉高嗓音斥責,這是我第一次遇見Elisa動怒,我倒想知道是什麼讓她忽然變了性子。
「沒關係。」Henry說,阻止打算上前拉人的Elisa。
Henry走向我,彎下身對Christine說,「嘿,Christine。我是Henry,妳也許不認識我,但我是妳的爸爸。很抱歉到現在才認識妳,我知道我是個很蹩腳的父親,對妳來說我只是個奇怪的陌生人,也許還有人跟妳說我是壞人所以才會被丟入監獄裡。但只要妳願意去了解我,妳會知道其實我並不壞,妳還會知道我喜歡足球跟漢堡,Christine妳喜歡漢堡嗎?」
Christine探出頭,猶豫了一陣後點頭。
「他剛才是不是對一個6歲小女孩說『蹩腳』?(=Do he just said" “crappy” to a six year old girl?)」Foggy在我耳邊說。
我朝Foggy微笑,這就是Henry的魅力所在處,總能化解尷尬的場面,光是他與Christine的對話,我相信他會是個好父親。
像是為了鼓勵女兒說話,Elisa說,「Christine最喜歡吃的就是漢堡了,對不對?」
「那麼我們去吃漢堡如何?」Henry提議,「老天我好想念起士漢堡!」
我不打算占用他們太多的時間,在確定Henry手續都辦妥後,我就讓這一家人先行離開 ,他們需要好好地補這些年的分離,像Foggy跟我這樣的外人實在不該占用他們相聚的時間。
Foggy似乎很興奮,就算拖手杖,嘴巴還是說個不停地堅持要把這家人送出法院,大概想在外頭有媒體前露個面。
當Foggy走過第一法庭時,站門後的人突然推門而出,我不自主地將手伸了過去,以免那扇門撞到Foggy。某道液體灑在我的身上,我感到自己的胸口一片濕,一陣淡淡的咖啡味撲鼻而來。沒有冰塊也不灼熱,所以應該是一杯涼掉的咖啡。
「天啊!我真的很抱歉,你沒事吧──喔,是你呀。」那聲女音馬上變了調。
是Tasha Hassan,她是負責Henry一案的女檢察官,也是在法庭上站在另一側的律師。
「是妳!沒人教妳不該突然開門撞人嗎!」Foggy在我身後大聲說道。
Tasha哼了一聲,「你才不應該站在門的後面。」
每當Tasha在法庭上發表的任何言論Foggy都會有非常多的意見,使我多次用腳踢他別亂了秩序,他們就好像蛇與鼬的關係,如果把這兩人時放在一個空間裡,他們準會不顧他人在這公共場合吵上一架。
除了第一次開庭時,Foggy跟我說對面的女檢察官是紅髮外,我毫無Tasha外觀特徵的訊息,但像Tasha那樣甜美的嗓音,我很難不去聯想Tasha有張美麗的臉蛋。
免得Foggy跟Tasha這兩隻貓亮出爪撲向彼此,我搶先所有人說,「Foggy,可以幫我把Henry送出去嗎?我有話要跟Hassan小姐說。」
我拿導盲棒戳了Foggy的腳後將頭往後傾去,暗示Henry他們還在,Foggy發出不滿的鼻音但也指示Henry下樓的方向。
等他們離開後,Tasha對我說,「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要我說恭喜嗎?」
「我聽說Kerwin(科爾溫)過去所負責過的案子都會重新再次審查。」
Kerwin是當年處理Henry的案件的法官,碰巧的是,他也接手了近百件的刑事案件,現在爆出了Henry一案的翻案後,令大眾不僅懷疑其它的那些會不會也是傳說中的王案?
我聽到布料磨擦時的聲音,鞋跟磨地後,Tasha將站姿更換成腳一前一後,「是啊,真不知道這該多虧誰呢。」她沒好氣地說。
「妳對結果似乎非常不滿?」我說,但當聽到Tasha輕哼一聲時,我轉向她,反問,「今天正義終於還給Herny一個公道,但妳卻不滿意判決?」
「又或者我只是沒想過會敗給一個瞎子?」Tasha毫無遮掩情緒地說。
「我會把這句話當成稱讚的話。」我平淡地回答,總是有人拿我的生理障礙當話題,也算息以為常了,每當遇到這類的言論,我都有自己的辦法。
「我也許是瞎了,但耳朵並沒有聾,當我聽到真相時,我會仔細凝聽。」我說。
Tasha又哼了一聲,這次她的語氣緩和了些,卻也帶著少許的感嘆。
「也許不是Rosalind的案子,但我知道他是有罪的,而Henry必須為他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難道Tasha知道些我所不知道的事?正當我想問她話中的意思時,Tasha對著某處說,「看來你的保姆回來了,我最好趕快從大律師的身邊消失,免得他拿什麼言語攻擊的無聊廢話來定我罪。」
Tasha面對樓梯處,從跟著步伐聲踢起柺杖落地聲判斷,看來Foggy送走Herny一家人回來了。在Tasha轉身離開前,我叫住她,「Hassan小姐。雖然時間還有點早,但祝妳聖誕快樂。」
「喔,對,謝謝你的『聖誕禮物』。」她沒好氣地回,不難聽出她的反諷,即使那不是我的本意。
然後她下樓離開,Foggy也朝我走了過來。
「那潑婦就是輸不起,是吧?」Foogy問。
「Foggy。」我回頭面對Foggy,為他的用詞感到不悅。
「你我都知道你比她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我嘆了一聲,「Foggy,她的名字是Tasha Hassan。」
「好啦好啦!倒是你,有沒有跟那女人要到清洗費?咖啡漬可不好洗掉。」
咖啡?我都忘了這件事了,現在的我聞起來像帶點酸的可可味,那鐵定是一杯放了很久的咖啡。
Foggy走近我,用手撥了撥我胸前濕的那一塊,他說,「還好你穿得是你那件難看的灰色襯衫,去洗手間沾點水跟肥皂,也許可以把它洗掉。」
現在我真不知道該欣慰還不欣慰了呢,Foggy跟他那毫無口德的嘴巴。
「是,老媽。」說著我便讓Foggy把我推進最近的殘障洗手間。
洗手間的門關上後,我摸著扶手找到了洗手台,從牆掛式擦手紙盒中抽了數張紙巾,在水龍頭下沾點水後開始往襯衫有咖啡味的處擦,雖然機會不大,但我希望多少吸掉一點咖啡,Foggy也許不喜歡這件襯衫,但我並不是Foggy。
「──別以為這事就這樣算了。」
我停止了擦拭的動作,磁磚牆後傳來某人的聲音,從乾手機馬達運轉的聲音來判斷,另一端應該是男用廁所,有兩個人正在那個空間裡,但又是誰在牆的另一面?他們的聲音有點耳熟,他們絕對不會是與我有過對話的人,不然我一定會有印像,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這兩位曾經極靠近於我,又也許是他們旁聽過我所出席過的法庭?
在轉個不停的風扇聲下,我只能隱約聽到片段字句。
「──這幾天盡可能低調點。」
「──昨天被攻擊──」
「──又是那個惡魔?」
「可憐的Martin,雙腿都摔斷了──也許他認為摔斷脖子會好過點。」
「──沒死就該偷笑了。」
我試著專心聽另一頭的對話,但其中一位像是為了發洩某種怒氣般開始猛按乾手機的按鈕,那咆哮不停馬達聲弄得我無比暈眩,如果我走到隔壁,那就可以扭斷那隻手,讓那傢伙知道什麼叫適可而止,直到他向我求饒──
『求求你饒了我吧!』某人哭喊。
『沒錯,你是該乞求我的慈悲。』回答的是某個沙啞的鬼聲。
我感覺自己離開了法院二樓那間小小的殘障洗手間,而是身在異處,某個冷風肆虐的高處。我仍然是個盲人,但清楚地感覺到一隻有如惡魔般的猛獸在我的正前方,惡魔站立在護欄的邊緣,伸直越過護欄的手抓著某位男子的腳踝。
『你知道傷害我並不能改變什麼,我只是個道上的小人物。』那人說。
『不,但你的榜樣可以作為給他們的警告,讓他們知道,我無時無刻都盯著他們。』
突然猛獸回頭朝向我的方向,我動不了,我可以感覺到它的目光,利爪伸展時所動用的經脈與肌肉,惡魔只需要用上一隻手就能對付我,我的心臟跳的好快,快到快喘不過氣了。
就在以為我將成為下一位受害者時,惡魔卻鬆開抓持獵物的那隻手,一聲高亢淒厲的尖叫聲快震破了我的耳膜──
「你知道他們是不會放過Henry,但你準備好了嗎?你能保護Henry、Elisa或那個小女孩嗎?」
某個女聲傳進我的耳裡,同時驅走腦海裡那頭猛獸的影像將我拉出那團迷霧中。
剛才那是Tasha嗎?我抓著石材洗手台的邊緣,試著用最先恢復知覺的胳膊撐起彎膝跪地的下半身。
「嘿!兄弟!你是被馬桶沖走了嗎?」
我聽到洗手間的門被打開的聲音,Foggy的聲音越來越清楚,使我抓回了自己所有的感官,但同時令我感到噁心,我的鼻子湧進一股腥味,我以為流鼻血而摸了鼻子,但發現那只是自己的錯覺。
「Matt!」
Foggy的聲音因驚訝拉出了尾音,他一定沒注意到進門時些微落差的小階梯,那個小小的設計不良絕對會在事後被他向公家機關投訴到底。
我抱住跌過來的Foggy,Foggy的腳岔開壓向我,我用膝蓋支撐兩人的身體重量,現在我的膝蓋是真的很痛了。
Foggy撞向我時,我聽到某東西摔在地上發出粉碎的聲音,是某種玻璃嗎?
「站得起來嗎?」我等到Foggy的心跳平靜才後問,我感覺到Foggy在我的肩膀上點頭。
「我摔壞了什麼?」我再問。
「沒,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Foggy搖頭。
Foggy發出了不易捕捉的呻吟,那個玻璃──或晶體不像Foggy說的那樣不重要。我正想追問時,Foogy從我的身上退開。
「一個瞎子跟個瘸子。」重新用拐杖站起身的Foggy開玩笑道,「我們還真是絕配。」
對於朋友在我面前強顏歡笑我只能苦笑,我完全了解Foggy現在的感受,當我小時候在醫院醒來時發現自己的眼睛再也看不時,那種混雜了失落與絕望的感覺想必是一樣的。自從Foggy出院後,快半年的復健一直沒見效,他一定恨死了那根走路杖,卻又不得不依靠它。
「你這件襯衫沒救了。」Foggy順了順我胸前的布料,「但往好處想,今年聖誕節我終於知道該送你些什麼了。還有,另一個好消息,今年我們可終於能提早過聖誕節了。」
聖誕節,再過幾天就是聖誕節了,但就我剛才不小心聽到的對話,我開始感到不安。
「我也希望。」我對他說,「我也希望,Foggy。」
「走吧,我們也去慶祝。」不知道我的擔憂的Foggy拍了拍我的肩。
「怎麼,你要請客?」我問。
「我會報在公帳上的。」
想當然爾。(Of course.)
結果晚餐Foggy選了印度菜,那是頓美妙無比的晚餐,只不過長時間沉溺在濃郁香料氣味中讓我有些暈眩。直到飯後,Foggy開車送我回家時,我都在還與酸與辛的甘甜風味中周旋著。
「我還是搞不懂你為什麼要搬出你那間頂樓套房?」在路上Foggy問。
坐在副駕駛上的我沒有回答他,因為在我自己的心裡實在沒有個明確的答案,也許我覺得那房子對我來說大了點?又或者我只是想換個環境看看。沒讓我去探討這個問題是因為現在的住所待遇不錯,一個關心我的房東,單價不高的房租,和平的社區,在紐約市裡可是極為難求。
然而我依然想不起當初我怎會突然想搬家。
「不過那裡也挺好的,就Millie的廚藝,也許聖誕夜會辦派對也說不定。」Foggy繼續。
Millie Wu是我的女房東,以姓氏與口音來判斷Millie是位華僑,而她也是位香薰治療師,在我所住的大樓裡,一樓正是她的店面,每當我有睡眠障礙時,Millie會拿她自製的薰香協助我入睡。
「如果真的辦派對了,到時候你可一定要過來嚐嚐Millie的拿手菜炸春捲。」我說,想想我好像還沒帶Foggy到我的新居去,這也讓我不禁想著,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又在做些什麼?
Foggy輕踩煞車,停在某個定點上,下壓水溝蓋的聲音告訴我到站了。
我跨出車門時Foggy對我說,「真的,把你送到這就好?」
「回去前我想散步一下。」我關上車門。
Foggy拉下車窗朝我喊話,「是,我們的大律師想散步。你最好給我直接回去,別在路上逗留,更別亂撿東西回家啊!」
他是把我當成了什麼?八歲小孩?
「是,老媽。」
然後我就讓Foggy將車開走了,就連我不在車上Foggy還在抱怨。
我把外套的領子翻起後便踏上回家的路途。我被放下來的地點剛好是筆直往現今住所的巷道,街上很冷清,我聽不到人在外頭活動,所有的聲音都被隔在建築物的磚牆後,自從入冬後,就越來越少人願意在晚上出門。
盡管那些聲音遠在牆後,對我來說卻又是如此的近。我喜歡這個社區,每當我在這時段下班回家都會走這一條巷子,不只是因為它算是地獄廚房裡最平靜的區域,當地的居民可以說是另個主因。
住在這的人大部份都是退休的夫婦與剛成家的小家庭,在走在這樣的夜晚裡我可以聽Evans夫婦放華爾茲,兩個年邁的軀體依靠著彼此,隨著旋律緩慢地擺動,或聽到母親坐在Debby(黛比)的床邊,對四歲的女兒說睡前故事。
今天的故事是Peter Pan,Debby的母親從Wendy從倫敦出發前往Neverland開始,Tinker Bell像盞夜燈飛過了我上空。一陣冷風迎面而來,吹動著街上的枯樹枝,我像走入了遺失男孩的森林,Peter帶著孩子們的夢張開雙臂翱翔時,Evans先生牽著太太的手,在Tinker Bell的精靈粉下跟著華爾滋曲小步旋轉。
我沒有親眼目睹到這些景象,但我能感覺到它們,那些像氣息又像煙霧的金線跟著我,直到我聞到一股鹹腥味,切除了所有的童話意境。
那是隻受傷、逃至深淵的猛獸所留下的軌跡,在我前進的方向。我越是越近,那股氣味越是濃郁,我知道那是血。
然後我聞到火硝味,我已經想到數個潛在的可能性,這通常都與酒脫離不了關係,可是我並沒有聞到酒精的氣味。
血的腥味將我帶到一個窄巷入口,我可以進去,或轉身回家。導盲杖在入口輕敲了兩下,我選擇進去。
「哈囉?」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迴盪在窄長的空間裡,而我並不意外沒人回答。
我繼續前進,血的氣味越來越濃,在第二十一步時,我沒讓手杖落下,我彎下身,面對倒在窄巷裡的傷者。
「你沒事吧?」我問,依然沒回答。
血的腥味幾乎可以切除我所感官的外界,那一定是足以致命的失血量,要不是對方仍有心跳與穩定的脈搏,我會以為自己正面對的是具屍體。
不管這是誰,他或她必須趕快送醫。
我摸出我的手機,在語音回饋下找到撥打電話,我對著手機喊,「醫院。」
「不,不要醫院。」
我的聲音驚醒了對方,那人試著撐起身體,但沒有足夠的力氣下又跌坐回地面。傷者是位擁有極為低沉嗓音的男性,我注意到這人對於身上的傷不哼也不唧一聲。
「走開,別管我。」他在深呼吸後吞了口水。
我的直覺告訴我別管他,但就算如此,我也不可能丟下他在。
「你需要幫忙。」我說。
「我說了,別管我。」那人的手移動了,抓著某樣東西擺在他的大腿上像是要給我看,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因為血的味道實在太濃。
至少好事是他還有力氣喊人。這時我聽到我的電話通了,另一頭的女音正在詢問是否有緊急呼叫,我再次拿起手機,就在準備說出我所在的地址時,那人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連同我的手機被用力往牆壁推去。
「你是聾了還是眼瞎了──」那人朝我大喊,但話卻斷在句子間,我聽到那人手指的肌肉些許放鬆,他應該是看到從我手裡滾落的導盲棍。
我緩緩地翻過身,讓背靠著牆面,撞壁後的肩膀很痛。對著那人,我摘下墨鏡,對他說,「對,你說得沒錯。我是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