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夕陽下,他坐在家門前階梯上等著父親歸來,一瓶冰涼檸檬水被母親擺在他的身旁。
等待中他看著地上的影子,屋頂上發出尖銳的金屬摩擦聲,隨著風車公雞像拿不定主意隨風左右搖擺,也許他該幫風車上點油,他才這麼想時父親強納生便開著小卡車進入自家的院子。
父親下車時先是以張嘴啞口的模樣看看他,再回頭看那片平整如金黃色地毯的農地,他了解父親的驚訝,因為不久前上頭還躺著許多剛割下來的麥草捲。肯特家雖有種植玉米,但他們還是與大部份堪薩斯州的農家一樣以產麥穀為主,所以秋天最為繁忙。
「我看到你把麥草堆入倉庫了。」強納生摘下頭上的棒球帽撥了瀏海。
他轉著手裡的一束麥秸,對於父親的問題他以笑容回應。
父親走向他,跟他一起坐在門前階梯上,「你這一趟出去可真是久,你媽跟我都以為你只是去一趟印度,結果我們收到你從中東寄來的明信片時嚇了一大跳。」
「我原本是打算先回來一趟,但我又很怕自己改變心意就先先斬後奏了。」
他幫父親到了一杯冰檸檬水,但父親接過裝了冰塊的水杯後沒喝一口水便擺到一旁放著。
「天下的父母都希望孩子能平安,但父母更希望孩子能走自己人生的道路。」父親問,「所以你找到你在找的東西了嗎?你在那一待就是兩年。」
「這個嘛.....」他猶豫了一陣才繼續,「爸,我會想去伊拉克是因為我在印度時遇到一個人。」說著腦海又浮起那人的臉,這讓他不自覺地笑了,「說來話長,他還真算是個蠻有趣的傢伙。」
爸看著他,等著他繼續。
「雖然印度的扒手沒比歐洲的多,但也屢見不鮮。小偷、騙子、乞丐,他們大多都挑觀光客下手,特別是當你有著一副不是印度籍的臉,擺明就是跟他們說這裡來了個傻大爺。」他補了一句,「對了,還有猴子。」
父親大概被他搞糊塗了,他也不再拐彎抹角。
「我不只被偷,還成了冤大頭。扒我的人不是印度當地人,黑髮藍眼,要說是亞裔美籍又帶點英國腔。
「我一進市場就被商人們熱情推銷商品,擁擠的一條街,花、香料、衣服、藝術品、現榨果汁,光是為了看每樣送到眼前為了讓我過目的商品,頭都暈了。
「最後我在印度煎饼的攤子前停來,濃郁的馬鈴薯羊肉燴咖哩醬,光是看就流口水,更別說是攤子前排起的人陣。等我終於拿到我的份,我問總共多少時,周遭的店家都跑來跟我索款。結果一陣比手畫腳後我才知道我多了個到處幫我買食物的『朋友』。
「店家幫我指出我的那個朋友,那人在數尺外的人群中,戴著墨鏡朝我的方向揮揮手,感覺莫名其妙時我也發現我的錢包給人扒了。」
父親聽了大笑,「憑你的個性不可能就此作罷吧?」
「還好我把大部分的旅遊金分收在衣服暗袋裡,我擺脫那些店家後當然上前抓人,結果那傢伙看到我時嚇了一大跳,因為我手裡多了更多要給他的食物。大概沒想到會剛見面的陌生人會幫他,他還咬了我一口。」
「他咬你?」
父親笑了,他也跟著笑了一會。
「至少我相信那人的本質並不壞,並非自願以行竊為生。」他說。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因為他偷來的食物幾乎都分給了孩童,自己只留了一顆我後來給他的馬鈴薯。之後我就跟著他走,他一直說他沒錢賠我,也沒東西可以還,因為食物都被吃了。」她把手按在肚子上捏了捏,惹來父親的一陣大笑。
他繼續,「他又他說從小偷倒大,他因為偷東西被裝桶海運到印度,就這樣繼續偷下去也許可以換得免費的船票回美國。我問他為什麼非得繼續行竊?怎不藉此重新開始?他反問我他要如何重新開始?這個世界對他失望,他已注定這輩子得當個小偷。」
「而你同意?」
「怎麼可能。」
「我跟他跟到他的過夜處,一間四層樓公寓的屋頂,因為印度氣候炎熱,晚間時間還算挺涼爽。他大概看注定擺脫不了我改用言語刺激我,說我沒看過戰爭,我不知道飢餓的恐怖,可知那些必須以行竊求生的罪犯是活在什麼樣的火坑中?而那只是踏入人間地獄的第一步。就因為他的那一句話,我才決定要去東歐。」他輕呵一聲,「想想我當時還真該問他可知道農夫耕田所流下的每一滴血汗。」
「後來他嫌我煩,就翻過身說累了要睡了。隔天天還沒亮時,我聽到他醒來還去翻我的行李,我裝睡,最後讓他走。我以為他又扒我的錢,結果他留給我一個紙條。他寫:你實在太囉嗦了,所以決定不當小偷了。」
「真是個有趣的傢伙。」父親在他身旁說。
「是啊。」
他看著太陽漸漸西下,這他想起那天那個小偷坐在屋頂的邊緣,照著橘黃色的夕陽,那一幕讓他看了有點走神。
如果眼神是一個人的本質靈魂,那他相信那對藍眼睛的主人深信著人性中的善意。
還有──
突然天空傳來一陣硬物絞碎的聲音,聲音大到感覺頭頂的那片天空都快裂開了,他嚇了一跳,但父親強納生卻不為巨響所動。
哈利。他嘆息。
他起身,「爸,抱歉了,在我救世界前我得先去就我的廚房,不然某人會謀殺我。」
「別急,人生還長呢。」父親在他憑空消失後說道。
肯特家屋簷上的風車公雞繼續擺動著。
被刺耳的絞碎聲吵醒的克拉克步出房間,他在廚房發現哈利,他的房友彎腰在那台看似昂貴的咖啡機前,不知道在忙什麼。
「你在幹什麼?」克拉克問,他注意到那隻因他受傷的手手腕向下折彎。
「我看起來在做什麼?」哈利頂著凌亂的金髮回頭白了他一眼,「當然是在弄杯咖啡喝。」
克拉克上前接過哈利手上的咖啡沖泡把手,用身體把哈利擠開,「讓我來吧。你原本打算弄什麼?」
哈利走出廚房,在外頭說,「黑咖啡。」
克拉克點頭,「一杯黑咖啡馬上來。」
這是克拉克第一次操作咖啡機,但每次幫露易絲跑腿買咖啡時,他站在櫃台後看店員操作咖啡機,久了也知道咖啡機大概該怎麼使用。
他把咖啡粉壓好,沖泡把手架上後再問,「你的手還好吧?」
哈利過一陣後回,「我會活。(I will live.」
克拉克皺眉。我會活?這什麼回答。他把他人生泡的第一杯黑咖啡端出廚房,小心地走到坐在餐桌椅上的哈利身旁,哈利的右手彎曲擺在腿上,手腕處貼著一塊貼布。
克拉克深呼吸後說,「昨天的事我很抱歉,雖然你的手不是我弄傷的,但也是因為我而受傷了,所以如果你有什麼事需要我的幫忙──」
咚、咚、咚。
克拉克盯著踩在腳丫子底下的地板,透過透視能力他看到樓下的女鄰居正拿著掃把,用木柄敲著她的天花板同時也是502的地板,對方表情皺得像是要把天花板戳穿了。
對方又敲了幾聲後,人轉而跑去她家的陽台,扭過頭往樓上大喊,「嘿!樓上的基佬!」
哈利撩了他一眼,克拉克趕緊放下咖啡走到窗旁,大概是因為星期日,街上沒什麼人,克拉克的頭向下,公寓外牆的逃生梯出現金髮挑染粉紅色的頭,一位年輕女孩從樓下的402窗子探出頭。
克拉克朝對方揮了揮手指,「嗨妳在跟我說話嗎?」
「廢話,還有誰比你更像同性戀了?你家的信跑到我這來了。」那人很快又將頭縮回402。
克拉克回頭,端起咖啡的哈利朝他揮了揮手,「大男孩,去撿回來,小心別被她啃了。」
克拉克赤腳跨出窗戶,像是逃生梯負荷他的動量小心地踩著樓梯下樓,這是他第一次使用逃生梯,更別說是用來拜訪鄰居。402的窗戶大開著,一個綠線補夢網掉在開口,他在外頭看不到人,也只好腳底抹抹褲管後進入402。想想,至今克拉克未能與露易絲以外的鄰居交流。
402的房間格局跟502一樣,除了傢俱樣似的不同與物品的多寡外,402可以說是非常地色彩繽紛。
一位穿低腰牛仔褲與黑色無袖背心的女子從廚房走出,她的手裡拿著一個盛了水的鐵桶,從手臂沾上的顏料來看,那應該是洗筆工具。
「其實我跟哈利──我跟我房友並不是妳所想的那種關係。」一見到人克拉克便開始比手畫腳笨拙地解釋,但對方無視他繞到擺滿筆具的工作桌,克拉克看到低腰褲露出的股溝上有個刺青,上頭寫著My Vaginal is NOT for Man。
「你們不是情侶嗎?不然你們怎麼會住在一起?」女子把鐵桶放下。
問得好,這真是個有趣的問題,克拉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
女子的鼻子哼了一聲,抓起水彩筆往房間某處比去。「你的信在桌上。」她說。
克拉克朝指向的方向走去,那的餐桌上有個用橡皮筋綁起的巨疊信件,克拉克用手指略翻了信件,廣告、廣告、廣告,一疊的廣告,只有一封是重要的水費帳單。
「有時送信的郵差懶了,一二三樓發完後,五樓的信全塞到我們四樓這。那位搬走的女記者幾乎沒什麼信,你呢,倒是一堆的廣告。」
克拉克發現連有女性化妝品的廣告混在其中,有些店家他連聽都沒聽過,所以這些廣告單更跟他無關。
「啊──我的頭。艾蜜莉,我們還有解酒藥嗎?」
另一名女性住戶從其中一間睡房走出,克拉克不自主看了這位批著絨毛浴衣的女性一眼,那聲音正是昨晚惹起紛爭的其中一人,但見到對方的容貌克拉克發現他的鄰居們竟是對雙胞胎,如果他猜的沒錯,那她就是艾咪。
「我真得不該再喝酒了。」艾咪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似乎還沒睡醒。
「妳上次也是這麼說。」艾蜜莉回,儘管自己的雙胞胎無視她的回話。
艾咪直接走向克拉克,這讓克拉克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退,顯然他擋住了廚房的入口,艾咪直到險些撞到人時才發現到克拉克的存在。
「這是誰?」她回頭問艾蜜莉。
「樓上的鄰居。」艾蜜莉放下筆刷畫筆,用布擦乾淨手後走到她的雙胞胎身旁,這對姐妹一左一右抬起頭瞪著克拉克,克拉克開始退縮,怎麼忽然間他就被包圍了?雙胞胎姊妹越靠越近,已經把他逼到牆邊。
艾蜜莉突然問,「你多高?會修水電嗎?」
「呃?」克拉克看了手裡快被他捏爛的信,他揮揮信件,「我、我想我該走了。這個謝了。」
說完他便逃出402的窗子。
克拉克爬了逃生梯回到502,哈利還坐在餐桌椅上,就跟克拉克離開前一樣。
「你剛才說要為我的手負責?」哈利問。
克拉克有些驚魂未定點了頭。
哈利的手撐著下巴,估計般看著克拉克,最後他說,「我倒有件事需要人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