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中,她裸身站起,從天落下的雨滑過她的臉龐,洗刷臉上一層層的淚痕。
那個人死了。
雨聲蓋過了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好不容易結成的淚珠順著眼角滑落,成為雨水的一部分。她無法止住淚水,盡管淚水已經流盡,取代的是某種搖曳、不穩定的情緒,一絲絲地從她的身體流益而出。
她的胸口好痛,彷彿死的是她自己。而事實上,一部分的她跟著那個人一起死了。
這一定是報應,老天給她的懲罰。兩個不同身份的人,她又在期望些什麼?明明她很清楚他們注定沒有未來,至少不在此段人生中,明明是早知道會發生的事,為何面臨時又讓她如此痛苦?
但讓她最痛苦的,卻是在閉起眼時,任可以感受到那人撫著她的頭時的觸感。也許對那人來說,手指順著的是動物的毛髮,但那份溫柔卻流進她的髮絲裡。如此溫柔,讓她每次躺入他彎曲的手臂裡,手指便揪著他的衣袖,不願意放開。
如今那人已死,那她該是記住那時的每一分每一秒,直到她死去為止。
這樣的思緒讓她感覺自己隨時都會倒下,但她強迫雙腳支撐這身軀體,最後她用不穩的步伐走進附近的樹林裡。
如果這時她停下來,回首再看看宿舍,哪怕是萬分之一,也許她之後的命運,所有的一切都將會有所不一樣。
就在她進入樹林後沒多久,一名青年來到宿舍的門前。那人是為了一隻貓而來,現在見貓不在了,他苦惱地繞著宿舍尋找起貓的蹤影。他當然找不到貓,最後他坐在房門前,將帶來的食物隨意擺放。
直到食物浸在雨水中,他才想到他該回去,這時他的面前出現了另一名手持雨傘的青年,那是他的雙胞胎兄弟。
「我們最後將會怎樣?」抬頭時,他問。
對方沒有回答他,也許這個問題直到走向終點前都不會有所謂的答案。
他苦笑,起身,用手背抹去臉上多餘的情緒,然後他走進傘下,那是兄長唯一能給予他的,一個躲雨處。
那時他想,他不需要奇蹟,只求一個希望。
但願──…
***
在月明星稀的夜晚裡,艾茵帶著手杖小心地爬出窗口。沒從入口出去是因為阿奇波爾多正守著大門,雖然她知道這時對方可能已經開始打盹了,但她實在不敢去冒險。
里斯將大衣還給她,但她將衣服留在房內某張靠桌的椅背上,讓人不仔細看便看不出其實底下沒有人,如果阿奇波爾多夜巡房間時還不至於馬上發現她不見了。
會決定獨自夜行外出是因為她有件必須去確認的事,那就是白天遭遇到的那個孩子,到底是不是真的是史普拉多。這對她無比重要。
「晚上獨自一人行動可不好喔。」
忽然冒出的話使全身僵硬艾茵,不自然地回頭。在那林中廢棄木屋的屋簷上,本該在木屋裡休息的傑多正坐在上頭看著她。
「傑多.....」艾茵揪緊手指,不自主退後。
「看來不是夢遊呢。」傑多從屋頂上跳了下來,走至艾茵面前,他彎下身,以抬頭仰望的角度看向埋在直長髮下的表情。「要是被大叔跟里斯知道我讓妳一個人進去森林裡,我會被他們唸死。但我想,我就算想阻止妳也沒有用吧?」傑多說。
這次艾茵表情僵硬地笑了,傑多的目光讓她心虛。
傑多將雙手交叉枕至腦,「那麼走吧!」
「咦?」
「這麼有趣的事我怎麼可以缺席。所以妳要去哪?找那個狼人嗎?」傑多帶上俏皮口氣說。
「咦?唉?!是。可是──」艾茵對突如其來的變化感到錯愕,傑多難道不是來阻止她的嗎?
不等艾茵把話說完,傑多搶先她一步進入樹林裡。
在看木屋了最後一眼後,艾茵趕緊追上傑多,等來到少年身邊時,她問,「傑多你還好嗎?」
她指的是傑多使用過多的因果之力所造成的後遺症。
「啊,你說那個啊。早就沒事了。」傑多無所謂地揮了揮手。
雖然本人的語氣聽起來無恙,但艾茵任記得當時少年倒在阿奇波爾多懷裡時的那一幕,怎麼都令人放不下心。
傑多突然停下來,回頭問,「倒是妳,妳還好吧?」
「哎?」忽然被點名,艾茵愣了愣。
「那個狼人,是妳認識的人吧?」傑多將注意力轉回到路上,雖然有月光照明,但夜幕讓本來就烏黑的泥地像個無底洞,讓人看不到腳踩著了些什麼。
「我想......是吧。」
跟在傑多後方,艾茵不知道該如何繼續。有關自己的事,因為記憶還不完整,她不記得許多細節,但有一點她就算再怎麼想忘,也都無法捨去的過去──那個她所背負的任務。
「史普拉多,是那個孩子的名字。」
沉默了許久,艾茵終於開口,這也讓傑多回頭望向她。
「大概是因為我是獨生女,所以才會想要有個妹妹。」
說真的,她已經忘記家鄉的模樣,取代的,只是一個印象,一座四季常綠的森林,裡頭充滿了孩童的笑聲,以及某個人的笑容。所有她想守護的寶物。
「我們從小就玩在一起,雖然我們不是家人,但她對我來說就跟親妹妹一樣。我想我會自願以戰士的身分離開我的世界,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她吧。」
那是她從沒跟其他人說過的話。因為『黑夜』的降臨,森林不再安全。每天,所有人都活在恐懼之中,包含她自己,但她一心只想消除史普拉多的惡夢,希望那個孩子永遠能保持天真無邪的笑容。為此,她才會前往異界尋找寶珠。
「但如果那個狼人──如果她真的是史普拉多,那麼──」
那麼就代表史普拉多很可能也死了,還是以那樣癲狂的姿態離世。光是這麼想,艾茵的眼眶就泛滿淚水,她辜負了她的族人,辜負了大叔母們的期望,她的世界,她的家,現在又是什麼模樣,那充滿回憶的森林還在嗎?
「啊......我真的是什麼事都做不好。」手指握拳,艾茵敲了自己的頭,她試著打起精神,但眼神還是跟著動作一起黯淡,因為讓她難過的其實是——
「居然還害里斯受傷。」哀傷地,她細聲說道。
傑多低下頭,有點心不在焉地用腳開始踢著底下的泥地。
「我想里斯一定也是猶豫著到底該不該跟對方對打,才會失手。不然憑他,是不可能偏移目標。」傑多含糊地說道。
艾茵看向傑多,難道少年是在安慰她嗎?光是這點就讓她的眼眶都泛紅。啊──為什麼她這麼幸運,能遇到這些溫柔的人們呢?
吸了一口氣,艾茵重拾笑容。「傑多果然是男孩子呢。」她說。
「我看起來像女生嗎?!」傑多拉高聲量喊道,但一想到他們的所在處,他又接著閉上嘴,回到路上,現在最不想遇到的是不請自來的麻煩。
「傑多。」艾茵開口,成功吸引到少年的注意力,「答應我一件事,除非迫不得已,請不要使用你的能力。我不希望你再一次──倒下。」她說。
沉默許久,傑多才接著問,「我很可怕嗎?」
艾茵搖頭,「不,不會。」
「我的能力並不是萬能的。想改寫已發生的事,也是有底限的。」
傑多張開手掌,看著自己的手心。
「有些事我就算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改變結果,就跟我的死亡一樣。我還是死了,不是嗎?所以現在才會在這兒,因為我命中注定得死。真諷刺。」
走在黑暗中,艾茵感覺傑多的身體正在散發淡淡的光芒,少年被許多的影子疊起,嬰兒的影子,成熟壯年人的影子,年邁彎曲的影子,全部疊在傑多的身上,讓他形體不一地切換形體。
「我經常在想,為什麼我會有這樣的能力?但這不是我最在乎的問題。」他以老人的姿態繼續說,「我們是誰?我們真的是我們認為的那個人嗎?我們的每一個想法、每一個行動,都驅動於在那些曖昧、不完整的記憶。我們追尋著它們,想去了解,明白前因後果,就為了什麼?成為一個完整的個體?」
老人的身軀拉直,轉化為成年人,「但這些記憶真的是我的嗎?我是傑多?還是為了傑多這個人而存在的容器?我是為了重現傑多這個人,還是想改變我與傑多的命運?」
「侍者說,等到了旅程的終點,我就會知道答案──如果我找到我的問題。」這次傑多的身體再次變化,縮小,回到艾茵所知的那個少年形體,這時傑多的身體已不再發光。
「我想當等到那個時候來臨時,我們必須做出一個抉擇,那就是我們將決定接下來該如何活下去。」在新降下的黑暗中,艾茵聽到傑多如此說。
兩人一前一後在漆黑的樹林默默地摸索著可前進的路,艾茵讓傑多走在前頭,而她自己跟在後頭想著少年剛才說的話。
終於傑多停下腳步,他彎身查看腳下的黑泥,在某處他發現一段折損的樹脈,接著在那定點附近找到人的足印。腳印不大,是孩子的尺寸,這很有可能是他們正在找的狼人。
傑多比了個手勢,要艾茵跟上,很快他們來到一段小坡地前,艾茵不確定這裡是不是早上與里斯發現史普拉多的定點,因為這座森林裡不是短暫的平地就是接連上下起伏的坡地。現在他們停在,全是因為他們可以感覺到對面的動靜,聽到某種生物在呼吸的聲音。
在前進前,傑多抓住艾茵的手腕,對她說,「我不能保證不動用我的能力,但我向妳保證不會再像上次一樣過度使用它。」
艾茵點頭,然後跟著傑多往上爬,但當她看到下頭的景象時,她難以克制抽氣。
眼前的景象是被肆虐過後的林地,看似被巨石碾斬折損的樹木,一旁散落一地的木削,要說這裡經過一場大戰也不為過。而他們正尋找的狼人就縮在廢墟中央凹陷的地洞裡,狼人似乎為了取暖將四肢縮起。
艾茵很確定狼人就是史普拉多,因為每次在外玩捉迷藏時,那個孩子總會挖個地洞,將自己藏在裡頭,直到別人找到她為止。
但現在那頭沒修剪的長髮覆蓋了大半身體,從因為呼吸而急速起伏的胸口,可以辦別她正痛苦著,又或者是在害怕。不管是哪個,她無法原諒自己讓這個孩子身陷在這樣的處境之中。
艾茵走了下去,傑多低聲喊了她一聲,但她沒回頭地繼續前進。她來到狼人面前,伸手觸碰那雙癱倒在地上、沾滿泥土的小手,狼人在她的觸碰下睜開眼睛。
「史普拉多?是我。艾茵。」艾茵細聲說,她想撫摸史普拉多的頭,就像她們在森林時的生活。坐在大樹下,讓史普拉多躺在她的腿上,她會用手指順著那頭秀髮。
狼人──史普拉多對她露出迷惘的眼神,模樣彷彿大夢初醒。夢,是啊,夢。也許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她從沒想過離開在森林後能能再看到史普拉多。
史普拉多朝垂下的長髮伸出手,這讓艾茵笑了,她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家鄉。這孩子一點都沒變,喜歡像現在這樣,躺著把玩她的頭髮,這就是為什麼她會將頭髮留長。
然而出乎預料之外的,那雙屬於人類的手瞬間獸化成爪。眼見利爪就要將艾茵的臉蛋撕裂,傑多及時將少女從狼人面前拉開。
傑多拉著艾茵開始往後方奔跑。「果然還是無法溝通嗎?」這話反而像是自言自語。
狼人從地上爬起,四肢朝地往夜空中狼嚎,那一狂哮無疑驚醒了森林裡所有的生物,傑多可以感覺到整座森林的氣份變了,現在待在外頭不安全,是自殺行為。
「在跟我開什麼玩笑!?」傑多大喊,他不確定狼人是否與魔狼們結伴成群,但透過沿路所佈下的絲線,他知道已經有不少魔狼盯上他們,更有數隻進入了狩獵範圍。
一對巨狼從側面衝向他們,傑多立即揮手用能力將它們彈走,他沒有停下來,不管是魔狼或一般的狼人,他都有自信擋下,唯獨艾茵口中的史普拉多他沒有十足的把握能一對一對打,所以更別說是混戰了。
艾茵回頭看,史普拉多就在他們的後方用四肢全力奔跑,他的眼神已經完全是隻野獸,她不懂為什麼史普拉多會變成這樣,為什麼史普拉多會想攻擊他們?
疑問,實在太多了。他們為什麼又在逃亡?逃跑又有什麼用?在她的人生中,已經轉身逃跑夠久了,她所做的只是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直到所以的壞事像颶風肆虐而過。
然而,最後剩下來的又是些什麼?
這時她想起傑多的話。
『我們必須做出一個抉擇,那就是我們將決定接下來該如何活著。』
她掙脫了傑多的手,兩人手指脫離時她看到傑多驚恐的表情,盡管淚水在眼框裡打轉,她還是試著用笑容告訴少年不要緊,一切都將會沒事。
因為就算用再微薄的能力,她也想去保護那些對她來說重要的事物。
於是艾茵轉身,用肉身接住迎面而來的狼人。
這次,就讓姊姊我來保護妳。
她很確定那是打火石敲出火花的聲音。
才一失神她便來到一片白色的空間裡。想著她為什麼會在這時,她看到了一條線,一條難以忽視的紅色線。
視線追隨著紅線向上,在他處的另一端出現了一個由紅色框架所構成的窗口。那頭是一片藍天的景色,光是瞟上一眼,她就知道那頭不是她所成長的家鄉。
但讓她震驚的是那在框線裡的人。那人背對著她,坐在藍天底下,即使天空的藍將那人的輪廓模糊,蒙上了一層柔化的光暈,但她知道她認識這個人。
為什麼光是看著那背影她的淚水就如滿溢的泉水般流出,她努力想壓抑這股突如其來的情緒,卻無法止住一顆顆滾落的淚水。她的胸口好痛,越是拖著腳步想接近那個人,她的視界便變得越低越窄小,讓她感覺自己變得好小。太小了。
她持續縮小,直到她耗盡所有體力,癱倒在地上。
最後他所記得的是震動的大地,從焦土上升起的硝煙,以及那足以淹沒嗅覺的血腥味。
他感覺自己走了條很長很長的路。從崩壞的家鄉跌落到別人的戰場裡,又從戰場穿梭到這黑與白的世界,他所能做的是竭盡所能地生存。他還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找到姊姊前倒下。
有個聲音跟他說,如果累了,就休息吧,前往黑暗中,就能得到安息。眼前的世界被黑與白一分成二,而他飄浮在兩者之間,等著做出一個選擇:是墜入黑暗中,讓意識消失,那時他誰也不是,不是自己,不是任何人。但如果選擇進入白色,那就有機會保留自我活著。
很快地他發現那裡不只他一人等著作選擇。雖然看不到其他人,但他聽到了許多的聲音。
我想要活著。
我想改變自己命運。
我想再與那個人見上一面。
我還有未完成的事必須去處理。
每個聲音都有自己的願望,而他只是他們之中的其中一人。這時他作出了決定,他選擇活下去。
從那天起他便活在迷霧中。如陷入無止境的輪迴,遇敵人便戰鬥,過一天算一天。雖然這並非他的本意,但已別無選擇,必須殺了所有阻擋在面前的敵人,不然死的將會是他。
這次他對上難纏的對手,居然以為正面攻擊能贏過他,所有人都因為他的體型小看他,就讓這些無知的人知道輕敵的下場。
五爪毫無阻力地刺入對方的胸膛,對方在他的攻擊下瞬間炸開。那時他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還有那令人懷念的體文──就像某個人的擁抱。
他像是穿越迷霧般睜開眼,第一個進入眼裡的是高掛在黑幕上的月亮。
然後是髮絲,在寧靜的夜裡被風吹起。這時壓在他身上的重量移開了,他的面前出現了位少女,那是他一直在尋找的人。
「艾茵姊姊…?」他難以置信地問,語中帶著喜悅的情感。
但少女沒有回應他,反而像是失去意識與重心地往後倒下去。他見狀即時抱住少女,但她的身體柔軟到讓他扶不住更抓不住,只能任由少女慢慢從他手裡滑落。
「姊姊?姊姊!」他試著將少女搖醒,這時他也看到了自己的手掌。
紅的,實在太紅了。手上的那一片鮮紅根本就是血,他意識到那是少女的血。
他的精神在這一瞬間崩潰,所有的記憶湧入腦海裡。他想起來了,是他,是他傷了少女,他的手還殘留手刃刺穿身體的觸感。
他開始瘋狂似搖頭,想甩去耳朵接收到的聲音。狼的咆哮聲,槍聲,人們的大喊聲。他陷入記憶錯亂的幻覺中,不確定此刻自己身在何處。是在戰場上,還是他所出生的森林?但不管是哪邊,所有人都死了。身首異處的屍體,飛濺灑了一地的血,還有啄食屍肉的烏鴉。
「不要……不要啊!來人啊!誰都好!快來人啊!」他對著空中大喊,很快地像個無助的孩子哭了起來。
正當他失去戰意時,另一個出現的團體已經鎮壓住他先前所招喚來的魔狼。
「真是的,你們不要老給大叔我惹出麻煩。」其中一人說,「里斯你也給我注意一下你的身體狀況。」
里斯沒理會阿奇波爾多的勸告,他很清楚自己的狀況,如果沒死,就不會有事。他隨著某人的哭喊聲跑上前,直到遇見長髮披散落地的少年。與白天跟他交戰的獸人判若兩人,眼前的狼人也只不過是個小鬼罷了。
「求求你......救救艾茵姊姊!」少年用被淚水洗淨的眼神向他求救。
里斯的視線往下,在少年跪地的膝蓋處,那裡躺著ㄧ隻臥倒在血泊中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