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6-02

Unlight - 天使的搖籃曲 (凱倫貝克中心)




如果演奏的音樂沒有傾聽的人,那麼,再美妙的旋律,也不曾存在過。
他知道他的音樂只會帶來死亡,但每當玄音消逝於空氣中,當他睜開眼時,看到自己獨自站在屍海中,他的內心,卻有股說不出來的悲寂。
他的音樂,並不存在。


少女的名字是安潔(Angel),人如其名,是個天使。
凱倫貝克看著這次目標的照片,少女穿著潔白的芭蕾舞服,繫在頭髮上的羽毛髮飾讓他聯想到天鵝湖。
少女剛步入花樣年華的年齡,是被看好的芭蕾舞者。安潔臉上的笑容竟是如此天真無邪,很難去想像會有誰想要這位少女的死亡。


凱倫貝克終於見到安潔本人時,少女的臉上沒有照片中的燦爛笑容。
安潔坐在病床上,看著連接病房的戶外陽台,根本沒注意到有人進門。她的睫毛下垂,面無表情,隨著被微風吹得飄逸的布簾,她的身體有種說不出口的透明感,好似隨時都會消失。
也是,不能跳舞的舞者,就有如失去翅膀的小鳥。
見過了那麼多死亡,他還是不懂,會有哪個母親會用自己孩子的死亡來賺錢?
因為緊湊的行程,安潔在正在佈置的舞台上排練,等到發生意外時,戲院以早警告過不該在工地處排演為由,拒絕了所有的理賠。
安潔住進了醫院,表面上說會接受到最好的治療,但雙方都知道,就算少女身上的傷好了,安潔的舞技也不會再如發生意外前那樣精湛。
就如美麗的洋娃娃,只要摔過了,身上出現了殘缺,那麼便失去了原先的價值。就算當今醫療技術再怎麼完善,她的身上也已經有個標籤。
反觀另一處,安潔的死卻可以換取龐大的保險金額,還可以將所有的矛頭指向戲班子。
簡單來說,安潔在各方面上,都只不過是大人為了滿足私慾的犧牲品。


在無人的舞台上,他讓聚光燈打在身上,他打開琴盒,將小提琴架在肩膀上。
右手,琴弓下滑的動作,拉出了低沉的音色。
音總會傳到某處。


「凱倫貝克先生,你是來殺我的嗎?」
自我介紹後,凱倫貝克沒想過會被安潔如此問。
他該是轉移話題,卻沒想到自己會倒過來反問她:「妳想死嗎?」
安潔盯著手下的故事書,許久後才說,「自從我出了意外,住進了這間病房後,母親臉上的笑容就變少了。慢慢地,她也不再來看我。我對母親來說,大概已經沒有用途了吧。」
少女笑了,抬起頭,對上凱倫貝克的眼睛。
「如果我的死可以換來母親的笑容,那麼,我想那也算是一種幸福吧。」
這不像是十四歲少女會說的話。從陽台落入的陽光,將病房染上一層柔軟的白光,那一幕,凱倫貝克久久無法挪開視線。
「所以,凱倫貝克先生,你是來殺我的嗎?」安潔平靜地問。
「不。(沒錯。)」他搖頭,指了安潔膝上的故事書。
「我是書裡的吹笛人。(我是來取走妳性命的人。)


他們要的是個再簡單不過的死亡,他卻悄悄地成為安潔的朋友。
大概是看他遲遲沒有動手,上頭直接幫他安插了一個機會。就如有人幫他架好槍,他只需要扣下扳機就行了。
在病房外,負責照顧安潔的護士拉住他,跟他說,「聽著,我在圍欄上動了手腳。憑你的音樂,應該很容易就能讓她自己走過去吧。」
護士走後,凱倫貝克在病房外站了好一陣子才想到該進病房。
等他終於進房後,沒想到會看到安潔站在陽台處。穿著白色病袍,少女的雙手搭在護欄上,一想到護士的話,讓他不竟緊張了起來。
「海洋,是什麼模樣?」安潔仰望著天空,「他們說城市的盡頭連接著『海洋』。凱倫貝克先生你看過海嗎?」
凱倫貝克來到安潔身旁,學少女將手搭在金屬護欄上,卻又不敢用力,「海啊。其實就是一杯巨大的藍色水。」
「有多一大杯?」安潔回頭問。
「這麼大──」凱倫貝克使上雙手在空中畫了一大圈。
在安潔試著想像畫面時,凱倫貝克又接著說,「但其實上海洋並不是藍色的,海洋就只是鹽水,是因為吸收陽光才變成藍色的。事實上,天空也是一樣喔。都是陽光的顏色。」
「可是天空會變顏色,所以海洋也會變色嗎?」
其實不是,但他卻說,「是啊。」
仔細想想,就某方面來說,海洋就跟雲一樣,不是嗎?


「對了,我還沒有聽過凱倫貝克先生的音樂呢。」
那天,安潔對他說。
看著擺在地上的琴盒,凱倫貝克有些猶豫,事實上他並不想讓安潔看到他的小提琴,那個只會帶來死亡的樂器。
每次進入病房前,他都下定決心,「那天」將是安潔生命的最後一天,然而「那天」始終沒有來臨,於是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
「凱倫貝克先生的音樂一定是能夠帶來幸福的音樂吧。」
不,他很想跟安潔說,他的小提琴只會帶來死亡,即使如此,他卻無法離開他的樂器。如果說安潔是純淨的天使,那麼他的小提琴就是他的黑暗面。
「你能為我演奏一曲嗎?」
少女的聲音讓凱倫貝克想起他第一次用手指撥弄琴弦,單符音色在空氣中顫抖


少女爬下病床,那雙腿在復健下還未能恢復力氣,連最基本的走路都仍是十分費力,必須用手分擔身體的重量。
光是在一旁看著,凱倫貝克就十分難受,他想衝上去,把安潔扶上床,跟她說已經夠了。
靠自己的力氣站穩,安潔雙手交叉朝下,「我沒事。」她深呼吸,眼神無比鎮定,「請繼續。」
所以凱倫貝克開始演奏,讓安潔大踏出步伐,踮著腳尖,身體跟著手的動作開始旋轉。那真的很漂亮,雖然不是正式的舞服,病袍下擺隨著立起旋轉飛舞,一想到安潔要承受多少疼痛才能作出這些動作,那該是病態的,少女卻能讓它無比優雅。
他無法停止演奏,因為這對少女是不敬的。直到安潔踏入陽台,淋浴在陽光底下。
不。
小提琴摔在地上,發出了巨響。他跑向安潔,伸出手想拉住她的手指,但兩人依然有一段距離。
當安潔撞上被動過手腳的護欄,他沒能拉住安潔,只能眼睜睜地看少女從陽台跌出。
他只記得當他從高樓上往下看,安潔躺在道路上,明明他的右手在視線內覆蓋了那如小鳥般的身軀,他卻撈不起安潔,回復所有的一切。


希求自由的籠中鳥,身體最終會衰竭,自己死亡。


在熄燈的手術室外,他只能坐著,他的雙腳彷彿生根,離不開椅子,只能讓從走廊另一頭傳來的紛爭,如雜音的侵蝕著他。
後來他的合夥人走了過來,坐上隔壁的空位,出手拍了他的肩。
「別擔心,病房裡架有監視器,光是影像就可以證明你與墜樓這事無關。」那個人說,「沒想到你裝得那麼像,都可以當演員了。」
他的工作完成了,手上的小提琴為何會如此沉重?


他們說,那是起不幸的失足意外。
在所有人論著各項的理賠金,凱倫貝克遠離雜音,獨自走入了安潔生前的病房。
他站在陽台前,促使意外的陽台拉上起布條,安潔還在這,他知道,只要閉起眼,就可以看到少女。
等他睜開眼時,注意到陽台上躺著一顆螺絲。他記得那天他們在這談論海洋與天空,安潔就站在出事的定點,拇指磨蹭著護欄上的螺絲孔。她不可能不知道欄杆被動了手腳。
如果──那麼又是為什麼?
看著染上暮色的天空,他忽然瞭解了一件事。
那時,當光穿透了少女身上的白袍,她的身上透著一種陽光穿透雲彩時獨有的光彩。
在隨風飄逸的頭髮下,在她閉起眼前,少女對他露出了微笑──


站在舞台上,他欠身,對那片天空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