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情設定亂捏有。
悲劇有。憂鬱有。
如果想殺阿貓,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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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那天里斯就沒再見到那隻貓。
起初他想,管她去死,好心沒好報,救了貓還被反咬一口,這算什麼?
後來他才冷靜回顧當時所發生的事。憑良心說,要是當時他動起真格,那名少年必死無疑,到時候他也逃不出刑法的審判。
所以真要說,是貓救了他。
但現在已經無所謂了。因為他的故事就快要結束了,不是嗎?
死亡的氣息壟罩在空氣中,他聞到血的味道,那股腥味像厚重的沼氣壓迫著他。
「…里斯?」
那聲音很細,近乎難以被查覺到。他如大夢初醒低下頭,慣用的紅刀正躺在跪地的膝蓋旁。他在幹什麼?他應該握著它,刀不離身,但他的雙手實在太沉重了。父親正躺在他的手裡,鼻子以下覆蓋著鮮血。他第一個注意到的是父親的白霜已經爬上兩側鬢角,比他離開家鄉時還蒼老許多。
他不敢移動視線,因為他知道父親腰部以下的身體已經不在了。他唯一能做的是縮緊雙手,將父親擁入懷裡,父親看他的眼神是空洞的,毫無魂魄可言,是瞎了嗎?
「你回來了…」
他看著父親笑了。眼睛隨著聲音的消逝闔上,他知道父親不會再睜開眼,即使這類的景象他在戰場上目睹了不知道幾次,他的胸口卻猛地抽痛起來。
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這種結局。這不是他為了讓這種事發生才離開家鄉的。
在不知不覺中,他被從四周逼近的黑影包圍。在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中閃爍著鮮紅的殺機,裡頭的怪物已經等不及出來撕咬剩下的活人,更絕望的是他知道自己無處可逃,也不會有救援,所有人都死了。
不重要。因為已經沒有人會再呼喚他的名字,所有他所關心的人都已經離他而去,他已經一無所有了。
然後他聽到了聲音,那是種兩樣東西所起的共鳴,那刺耳的鳴聲來自他的前方,他的刀在地上震動,在呼喚它的主人。於是他伸出手,因為他的刀需要他。
他挪出手伸向刀柄,手下的觸感像液體,抓不到實體,他的刀像滾燙的液體,沾著他的手,卻又重的拿不起來。
他繼續施力,「啊──」喉嚨所發出的聲音幾乎是破碎的,那像吞了一個勾子,勾著他,勾出了魂魄,身體四處傳來肉體被撕裂般的痛。
他的刀越來越燙,感覺就像赤手握住火焰──他才這麼一想便厲聲將紅刀拔起,刀在他手裡烈焰燃燒,在空中劃出一道紅光,這一刀朝從黑暗中躍出撲向他的巨狼砍去,一刀兩斷,怪物在他眼前化為灰燼,最後只剩下殘留的火苗所點燃的腥紅火光。
他看著手中燃燒的刀,刀輕地感受不到重量,手裡的武器不像把鐵器,更像隻被延展而出的手臂。刀上的火焰傷不了他,真要說起,他不確定到底是刀還是他自己在燃燒,他只知道胸口的憤怒正在往四肢溢出,那將是他的力量來源,就算會因此被火焰吞沒,他也不在乎。
「──啊啊啊啊!」
他握緊刀柄,擺出迎敵架勢,下一瞬間他化為火焰旋風,朝接連爬出的怪物軍團攻去。他的攻勢很快,招招命中要害,他像一團火球直攻黑暗漩渦的心臟,如焰翼的刀法壓倒性的掃蕩將來自渦的生物淹沒。
很快地,記憶中的家鄉化為火海,他像熾焰天使揮舞炎刃,只為復仇而生,直到無敵可斬,火焰燒盡,手中的紅刀才跟手垂落,最後隨著手指鬆動而插在腳下的汙泥上。
他抬頭仰看陰鬱的天空,雨將煙霧打散,一圈藍天在他頭上開啟。
然後他醒了。
里斯睜開眼後沒急著從床上坐起,單人床旁的窗戶外正星光熠熠,隱約還可以聽到蟬鳴聲。
他躺在床上,想起身下床到浴場洗掉一身的冷汗,但才一撐上半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他的額頭還在發燙,讓他昏沉沉,渾身無力。他因為淋雨而染上感冒,被一些連隊的人嘲笑後決定躲回宿舍,連晚餐都直接跳過,要不是弗雷特里西偷渡了一些食物跟感冒藥給他,他大概到早上前都還會處於昏迷的狀態吧。
他作了噩夢,但與其說是夢,還不如說是回憶。那是在上個任務所發生的事,大約一個多月前,E隊被派至里斯位於南方的家鄉,等他們到時正好目睹渦的發生,要不是隊長帶隊衝入崩塌的石牆,他將會是第一個衝進去。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氣進入戰場,當他拔出武器向前衝時,也有人僵在原地,甚至退縮。也許那才是對的選擇,因為大戰之後活下來的人並不多。
不管是誰問起那天的事,少數存活下來的人都笑了笑,揮揮手,卻低調避談此事,唯一得到的答案是那天他們目睹到地獄,但里斯知道那其實是言外之意,真正的死神並不是來自渦的怪物,而是他。
那時的他是真有打算連同天空都一起焚燒殆盡。他對世界絕望,對人絕望。
但直到他站在火災後的廢墟中,看著瀰漫在天空的餘煙,他只能讓身體下沉,雙膝著地跪在瓦礫上,他的心裡沒有復仇的快感,只有一種漫延的空虛感,將他的靈魂吞蝕、凍結。
如果可以,他想忘記,但他不能忘記。
他不能。他必須記住他們。那些在比酒大會中的笑聲、秋天豐收會時的喜悅、與父親一同完成鑄劍時的成就感……他不能忘記這些,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能繼續活在他的心裡,即使這些回憶伴最終隨著他們的死亡。
他轉頭望向房間的另一處,角落的另一張床自任務回來後便一直空著。他也記不得已經多少次了,每次出征回來,E隊都會少了幾個熟面孔,那些該活的人沒能活下來,該死的卻又一直沒死,前前後後不知道多少人與他分享過這間房間,但最後都只剩他一人在這彷彿被詛咒的房間裡獨自腐爛。
但他想應該持續不久,因為重新整頓後的E隊已經收到了消息,謠傳東區某山嶺中的廢棄古都能找到渦觸發的原因,所有人都相信只要攻破此嶺,這場漫長的戰爭就會畫下句點。
但真的能結束嗎?
里斯將手臂擱在臉上,他的頭實在太熱,根本就無法正常思考。
正當他想是否該回去昏睡到早上時,他聽到床邊的窗外有動靜,有什麼東西正在抓窗戶,他伸手摸向床邊的刀,即使他所屬的房舍在營地的管制區中,但沒準不會有怪物突襲。
要不是他看到壓在玻璃上的腳印,他可能在不知覺的情況下失手殺了個小生命。他推向外推開窗戶,平常他是不會讓其他人或其動物進入房間裡,不過在沒室友的反對下,就隨他想做什麼了。
一個毛茸茸的身影跳過窗口,它落在他側身後所空出的床鋪,是那隻害他淋雨感冒的貓。
「嘿……我以為妳不要我了。」里斯對貓說,他朝貓伸出手,想摸貓卻又怕因此她跑掉而將手收回。
貓低下頭,在他面前整理毛髮,根本沒在理他。
里斯扯起嘴角,苦笑,也不知道哪根經被搭上,他開始自問自答:「喔,別傻了,」那是連他都覺得滑稽的聲音,「親愛的,我怎麼可能會不要你呢。」
貓灣起前肢,縮成一團,看起來肥肥的,那條尾巴左右來回拍著。
里斯躺回枕頭上,問貓:「妳的主人呢?」
貓瞇起眼,閉目養神,里斯忽然很想用手指點貓的鼻子。
「根本就沒有主人對吧?」
貓張大嘴打起哈欠,對他的話毫無興趣。
「為什麼不離開這裡?」他又問,「待在這只會被那些死小鬼投石頭。為什麼不離開這裡?」
貓睜開眼睛看著他。他想他知道答案了。
「妳也是,對吧?」他抬頭望向天花板,「已經沒有其它的地方可以去,家園被渦摧毀,你想阻止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事情發生。」
「想躲起來,裝作什麼也沒發生過,但你還是想待在人群中,想聽聽人的聲音。就算是個飽受欺侮的地方,至少在這還會被人正眼注視,不管那是畏懼的眼神,還是敬畏的眼神;厭惡的眼神,還是冰冷的眼神──」
他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不管是被視為什麼樣的存在,就算不再是某人的兒子,你還可以是個士兵,一名連隊成員,一個『王牌』,這樣自己的存在還是有所謂的意義在。」
深呼吸後,他緩緩說道:「這裡──至少──還是個還容得下身的地方,你是被需要的,而他們需要你才能得到某種滿足。到最後誰也離不開誰。」
他閉起眼,將臉埋在手腕下,也許這樣就能把自己藏起來。忽然臉上多了個冰涼觸感,里斯睜開眼,貓將一隻前肢輕放在他的鼻子上,嘿,他被貓找到了,沒想到他居然讓隻貓來安慰他。
「我就要離開這了,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也許這次就這樣一去不回,所以妳得找另一個傻瓜來餵妳。」
他握住貓的手,改讓肉球摸著他的臉頰,貓沒有抽身離開。
「我母親說過,人死後會到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裡能在見到所有我們認識的人,我們會在那相聚重逢,然後展開另一段人生。」
「但我知道根本就沒有所謂的死後世界。母親說這些只是為了安慰我。」那些說出口的話很輕,輕得幾乎以難以察覺的音量地咀嚼文字。
「人死後就會慢慢地被遺忘。」他輕輕握緊貓的前肢,問貓:「到時候妳也會忘了我嗎?」
貓維持前肢被握的姿勢,動也不動,甚至目不轉睛看著他。
「呵……我怎麼在跟隻貓說這些?」他嘆了一口氣,露出微笑,「吶──唱首歌給我聽好嗎?我小時候生病時,我的母親都會唱歌哄我入睡。」
「吶。」他那麼哀求著,但貓只是背著月光下看著他。
他忽然覺得眼皮很沉重,連手中的貓都複製出現了兩、三個,那對貓眼繞著他旋轉。
「吶……」
他閉上眼睛,連呼吸聲都變得平靜,最後在未能察覺下失去了知覺。
結果貓連個喵聲都不願意施捨。
女人就是這樣。
里斯聽到了歌聲。女性的歌聲。他以為他又回到了小時候,每當他生病時,母親都會在床邊陪伴他,握著他的手,用歌聲當搖籃曲,那時的母親會垂下睫毛,他會在母親慈愛的面孔中找到平靜,最後在母親手裡睡著。
但他知道這不是母親,因為歌聲中的字句沒半句他聽得懂。
他試著撐開眼皮,最後只能在縫隙中勉為其難窺視歌聲的主人。有個女人躺在他的身旁,一絲不掛,也許是月光的關係使皮膚白得像雪白,女人的嘴巴一張一闔,唇動得跟歌聲一樣輕。
那個女人是個影子,像個幽靈,月光透過了她,讓那頭披散的瀑布長髮像絲般閃閃發光。
也許女人正撫摸著他的臉頰,但他無法確定,唯一能確定的是那對凝視著他的眼睛,那對眼睛像玻璃般透明,裡頭的顏色讓他想起烈火燃燒後所殘留在藍天裡的灰燼。
他無法凝聚焦距,女人的歌聲如夏夜吹入房內的微風,非常得舒服,有大地的味道,另他昏昏欲睡。他朝女人舉起手,也不確定女人會不會在觸碰下消失,最後手指落在女人頭上的突起物。
那東西摸起來軟綿綿的,很滑順,突起的尖端在手指的觸碰下微微抽動──摸起來就像貓耳,那是他墜入睡夢前所想的。
別傻了,人類又怎麼可能會有貓耳呢?
「能暫時幫我照顧她嗎?」
在離開前,里斯找上弗雷特里西,至少他是少數幾位里斯還信得過、某種程度還算有耐性的人。
貓在他手中聞了聞弗雷特里西伸出的手,最後將小手放入弗雷特里西的手。
就像是一種認可。
「你要注意別讓那些笨蛋訓練員欺負她。」
里斯跟著E隊離開後沒多久,弗雷特里西多了個稱號,因為毫無忌諱向外表現出對那隻經常在營區四處溜搭的怪貓的關愛,訓練員私底下幫這個不按牌理出牌教官取了個「貓教官」的稱號。
當事人以為是在說貓而欣喜了半天,還對貓誇說貓現在可威風了。
這讓身為兄長的伯恩哈德首次為雙胞胎弟弟某方面的遲鈍感到難過,也為那些不幸被指導的新人的前途感到擔憂。
「別餵她吃麵包,她會噎到,然後吐得一蹋糊塗等著你來收拾。」
某個經常被人領用的校舍石階換了個人當常客。弗雷特里西依照約定除了交出部分晚餐外,還經常弄到在訓練營中不常看到的食物,例如:水果。
有天弗雷特里西弄到了顆蘋果,當他將鮮紅的果實擺在貓的面前,貓似乎很想吃蘋果,張開嘴試著咬幾口,但那張小嘴根本咬不到果皮,最後貓趴在地上在蘋果前,前肢伏地,看起來很沮喪,這時弗雷特里西才想到,貓會吃蘋果嗎?
他沒能知道答案,因為隔天那顆蘋果就神秘地從他的桌上消失了。
有時弗雷特里西會帶上一張地圖,會依據固定回報的通訊跟貓說目前E隊最新的所在地標,雖然移動緩慢,但還是可以看出正在慢慢直入目標的心臟。
貓會在他解說後踩在地圖上,爪子壓在標位上,他想貓也許在測量他們之間的距離,誰叫明明就那麼一小截,實際上卻是千里之外。
當沒收到回報的消息時,弗雷特里西會自願花上一些時間,單純地與貓一大一小的坐在石階處。
那時他最常對空氣說的話是:「他很快就回來了。很快就回來了。」
弗雷特里西不確定這話到底是在說給誰聽。
然後忽然有一天,在失去定期回報的幾天後,訓練營終於收到了一通回報電報。
那不是喜訊。
那時弗雷特里西正拿著綁羽毛的樹枝逗貓,衝進來報告的笨蛋打斷了他們的小遊戲,比起跟那些聚集在通訊員前想了解進一步消息的人,弗雷特里西忽然跑出辦公室,為了追上突然跳出窗的貓。
找了許多地方,最後弗雷特里西在里斯的宿舍前找到貓,貓縮在上鎖的門前,遠看還真像顆石頭。
他走了上去,貓將頭窩在身體裡,與世隔絕,看起來長時間內沒打算離開。他抓抓頭,感到苦惱,與其沉溺在失去同伴的悲傷中,他現在更擔心貓,因為如果貓聽得懂人話,那她應該知道宿舍的主人不會再回來了,沒人會幫她開門,就算裝可愛哀求也沒用。
在宿舍門前呆站了一陣後,弗雷特里西決定讓貓獨處,也許晚點等貓餓了,貓就會軟化,忘了發生了什麼事,而他繼續會為里斯照顧貓,直到換他倒下為止。
弗雷特里西是這麼打算著,但當他帶著特別從廚房偷來的魚,到里斯的宿舍時,貓並沒有在那等他。
因為貓已經早他一步離開了。
在教員辦公室永久少了個熟悉的身影後,弗雷特里西就再也沒看到那隻貓了。
當了代理保母許久的弗雷特里西跟自己說,那隻貓後來一定找到了另一個主人。
一定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