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7-23

Unlight - 里斯與貓 - 番外 (真結局) - 2014/5/5修整

「明天是我的生日。」
里斯忽然這麼一說,艾茵跟著抬起頭,她看著里斯抬頭望向天空,里斯雙手交握,至在彎起膝蓋上,她知道這是男子最喜歡的坐姿勢,有時是盤起腿,肩膀跟著坐姿順著階梯坡垂落。她很喜歡這時候的里斯,因為從青年大腿旁跟著仰望天空,青年亞麻色的頭髮讓天空的藍更漂亮,彷彿藍中透著一層溫柔的光暈。她不知道里斯是否注意到,每當這個時候,男子都會抿起嘴,彎起大大的笑容,那片景色真得很美,美得讓人想伸手去觸摸──
等艾茵注意到時,她已經踩上里斯的膝蓋,拉直脖子,頭往男子伸去。
「事實上我也很多年都沒過生日了,反正也沒剩幾個活人知道。」里斯拍拍她的頭,手指順著背部的曲線順起貓的毛髮,艾茵忍不住閉起眼享受身為寵物的福利,沒辦法,誰叫當人們口中的『貓』久了就會養成一些習慣,對這種力道剛好撫摸最沒有抵抗力了。
拍了拍貓後,里斯將手收回,艾茵有點不滿地睜眼望向他。
「但還是的慶祝一下吧,畢竟我媽可是很努力地把我生下來。」里斯說。
雙手往後一伸,里斯用手臂撐起上半身的重量,「嘿!生日快樂。」他對著天空又低喃了幾句:「生日快樂。」
艾茵趴回白色石階上,看著一群人正在大太陽下的平地上移動,他們每天都會繞著一定的路徑慢跑,每天都同樣的訓練項目,真不知道這有什麼意義。她用餘光偷看身旁的男子,從她的角度無法看到他的臉,於是她又躺回到自己的前肢上,尾巴開始有一下沒一下拍打地面。
生日嗎?





艾茵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好幾年了,久到可以忘記本質。為了生存,她學會了很多東西,甚至是那些如果是以前的她絕對不削的行為,即使如此,她也不在意,因為這都是為了自己的族人,只要想到史普拉多,就會覺得這一切都值得。
在別人眼中艾茵是個被稱為『貓』的動物,是種被人飼養的寵物,只要善加利用這點也能算是種生存優勢。於是這幾年來她學會了看他人的臉色,除了能在異世界裡避開危險,也能換來飽餐一份。
她目前的所在處是個被稱為連隊的集中營,這些人會在固定的時間內做固定的事,來來回回,枯燥乏味,除了定期出巡的部隊,這裡真可說是與世隔絕的地方。
一開始她待在營地裡的時間不多,大部分都在外界收集有關寶珠的資訊,因為那便是她離開森林的原因,需要補充體力時才回到營地裡,即使裡頭有不少討人厭的少年拿她當欺負的對象,但至少這個營地是她所見到最安全的地方。運氣好的話就能從他人手中弄到食物,慘一點就被乳臭未乾的小鬼追趕到樹上,等到晚上禁宵時才能下來。
聽起來生活品質不怎麼優,但比起在外頭提心吊膽地擔心被野獸吞進肚子,在樹上過夜聽起來也沒那麼糟。
當然營區裡並不是所有人都會拿著石子追打她,還是有不少人喜歡她,會經常拿食物餵她,像是里斯。
艾茵有時會想,為什麼會是里斯。也不是說她學寵物的那招,相重一個人類後就賴著倒楣鬼死殘爛打的討食物吃。里斯就只是那倒楣的傢伙──當然這樣說也並非不正確,但每當路過里斯經常出沒的建築物,即使不餓,她也會特別逗留一陣子才離開,就只為了看看里斯是否在那,而十之八九她都會看到里斯。
到底是為什麼呢?每當她躺在里斯腳旁時,就會開始想著這個問題。
最後她總結出的答案是:只是放心不下這個傻瓜。
第一次見到里斯時是在營地外的墳墓。她看過很多人造訪這個墳地,唯有里斯站守在墓園外,遠遠地看著裡頭的墓碑。那時的青年眼神裡沒有溫度,那並不是暗藏殺機的冰冷,而是空無,毫無靈魂可言的虛空。
她在草叢裡偷看著他,想著這他是否會走進去。但直到太陽快下山時里斯直接掉頭離開,那時她便對這個人類起了好奇心。
其實艾茵也知道,在營地的這麼多人中,對每個人來說彼此都只是生命中的過客,這裡的大地瀰漫著一種哀傷的氣息,即使有些人臉上總是嘻皮笑臉,但她其實知道這的每個人都帶著屬於自己的故事。悲傷的、失去親人的、迷失的人類,也許他們跟她一樣,她在尋找寶珠,而這些人也同樣在尋找可以他們的世界的辦法。
接著,某天她在營裡又看到了里斯,這次她決定主動走過去,即使她知道人們口中相傳的那麼一句:好奇心會害死貓。
當時她並沒想過那次接觸會改變了她,里斯不像其他人,明明每天食物配給的量僅是一人份,但里斯每次看到她都會割捨一部分食物給她,這讓她過意不去,決定到外頭盡可能靠自己的能力獵食。
久了以後,她待在營地裡的時間變長了,出去營地也不會跑出無法一日往返的距離。
但這天艾茵走著走著,已經走出她所擬定的安全範圍外,她還是壓低身軀,快速穿梭在草叢間,直到她終於來到一棵大樹前。
樹的表面又白又光滑,連脫落樹皮都是羽絲般的薄片,怎麼看都不是棵好爬的樹。
當她還是人的姿態時便很會爬樹,以前在森林她都會跟史普拉多到樹上摘肥滿的果實,趁著剛摘取的新鮮度,肥滿的果實甜的跟蜜一樣。但每次她要下樹時卻遠不如上去時的效率,都要靠史普拉多的幫忙才能順利下來,更別說是現在貓的姿態。
但艾茵認定了就是要爬這棵樹,四肢在泥地扒了幾下便跳上樹幹,利用還算鋒利的爪子開始往上攀爬。還好貓的身體很輕,艾茵沒花太時間便爬到在白樹幹上一道由上而下裂開的縫口處,她透過夾縫窺視樹幹內部,果然沒錯,她找到她在找的東西了。
她將手伸入洞中,還好裂口還算大,貓的小手還算可以伸的進去,現在就看她的手夠不夠長了。抓了幾下,每次卻都只能勾到菱角。正當她思考其他可行的對應方案時,有道黑影出現在空中,遮住了太陽,她回過頭,只見一到影子直往她飛襲而來。
那是隻烏鴉,因為領地被侵犯而決定攻擊她。烏鴉伸出的爪子扒著她的背,又痛又煩人。
相對於飛禽類動物,艾茵在半空中根本處於弱勢,每次她出爪想反擊都讓烏鴉躲掉。
大鳥回到空中,盤旋幾圈後又落下朝她襲去,這次艾茵算準時機,亮出爪子準備迎擊──





里斯在連隊指導員的辦公室裡發愣,桌上的文件他一點都不想再碰了,大夥都跑出去當奶爸,剩他一人在這批一疊鬼文件,天理何在?
他明明就不是教官,真要說也只不過是個有時會到訓練部裡打混的連隊成員之一,弗雷特里西卻丟了一堆自己的工作給他,要他麻煩代理一下。而弗雷特里西的兄長伯恩哈德不知道是哪隻眼眼瞎了還怎樣,明明兩人筆跡差這麼多,還是放任他弟弟從中偷閒,他猜伯恩哈德大概也知道他弟一點都不是文書作業的料,定期的報告書也只是交差了事。
既然如此,里斯決定用極潦草的鬼畫符報復這對兄弟。
許多人都在問,他怎麼不學弗雷特里西一樣下去當個指導教官,幫E隊收點新血,但帶小鬼實在太麻煩了,麻煩到他寧願上前線大戰上百回合也不想面對一群不知道如何握刀的菜鳥。
牆上的時鐘已經快跑完一圈,那群奶爸也差不多該回來了,里斯活動筋骨,還有幾批文件未處理,現在只好咬緊牙混過去。他拾起剛才被他當成飛鏢的鋼筆,沾點了墨水瓶,準備繼續乏味的文書作業。
誰知窗外突然衝進一道黑影,撞倒了桌上的墨水瓶,里斯立刻從椅子上彈起,但桌上的文件就沒那麼幸運了,一整疊的白紙瞬間黑了一大片,整個下午的苦工都瞬間白費。
里斯下意識要抄自己的武器,但一定眼來者何物時,便感到一股莫名的無力感。桌面上多了一隻髒兮兮的貓,一身的毛髮除了雜亂外還插著各種樹葉,四隻小腳大剌剌地沾著墨水踩得滿桌的腳印,要不是他認識這隻貓,大概早就揮手把哪來的也貓趕出去。
貓低下頭,在桌子的乾淨處放下嘴中的石頭,貓用鼻尖推動石子,表示這是要給里斯的。里斯走了過去,將跟指尖一樣大的石子拾起。像結晶的石子透著琥珀色的光暈,很眼熟卻又一時說不出這到底是什麼。
就在此時,貓忽然毫無預警地甩掉一身的樹葉。
「哇靠!」
里斯舉起手作防衛,貓趁著間檔跳出窗外,「喂!等等!」里斯抓著窗口大喊,但貓早就一溜煙地消失無蹤,讓他也不知該往哪追。
「熱死人啦!」
弗雷特里西在騷動平息時推門而入,後頭跟著其他教官。
「啊~里斯~我欠了你好大的人情。」弗雷特里西可以說是蹦蹦跳跳越過大半間辦公室,但一看到桌面上的悲劇立即尖叫:「啊!這什麼?!」
里斯聳聳肩,表示上頭的貓腳印與他無關。
隨後跟上的伯恩哈德用手中的一疊文件敲了弗雷特里西的頭,「這就是偷懶的後果。」他說,「給我去拿新的表格重新來過。」
「為什麼會這樣……
弗雷特里西的表情瞬間垮下,整個人攤在被里斯撞開的椅子上,長聲哀嚎。
里斯只能說他盡力了。他將貓留下的石子高舉在空中,在天空下琥珀色的石子閃閃發亮──





是星星嗎?里斯想。
月光透過石子反射出圓潤的光澤,連天上的星星都跌入其中,有如一手掌握著整片夜空。
「你在這啊。」
里斯收緊拳頭轉身回頭,看著阿奇波爾多緩慢地爬上坡地,朝他走來。
「發現了什麼?」阿奇波爾多問。
想了想後,里斯才將拳頭鬆開,讓阿奇波爾多看躺在裡頭的石子,「這是在我的口袋裡發現的。」里斯解釋。
黑髮男子接過石子,學里斯透過月光凝視外觀有如寶石的石子,他搔搔頭,將琥珀色的石子還給里斯,「這是樹脂。」他說,「是凝結在樹幹中的樹液,經過加工後可以變成黏著劑,不過有少數幾個民族稱它為大地的寶石,把它們戴在身上當護身符,保個平安用。」
里斯將樹脂握緊,顯然這是生前留下來的東西,他有種預感這是某個人送給他的東西,也許就如阿奇波爾多所說的,祈求一個平安。
「能借個火點菸嗎?」
阿奇波爾多嘴裡多了根菸,但雙手差在褲子口袋裡,縮緊肩膀,看起來冷的樣子,連那幾乎不離身的帽子都不見了。
「打火機呢?」里斯問。
「在外套裡。」
這時里斯才注意到阿奇波爾多身上只有單薄的布衣,如此樸素的裝扮將整個人顯得削瘦。他在手指裡點出火焰,讓阿奇波爾多傾身點火香菸,「你的外套呢?」里斯又問。
「借人了。」阿奇波爾多將白煙吐到夜裡,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連續吸了幾口後才接著說,「借給新來的小姐。」
「又有新人?」
「是啊。」阿奇波爾多雙手插回褲中口袋,順著斜坡滑下,里斯見狀跟著滑丘地,一同踏上回程的路,在路上阿奇波爾多說道:「也許哪天會碰到熟人也說不定。」
里斯沒回答,因為就算遇到生前認識的人,憑現在毫無生生前記憶的他,對方對他而言也只不過是個陌生人。
接著在黑暗中他看到了細小的火光,大夥圍著大小姐生起了營火,讓死寧的黑夜添了一些生氣。戴著阿奇波爾多帽子的傑多發現了他們,連忙朝他們揮手,在傑多身旁的是正與大小姐對話的侍者梅倫。
在他們之中多了個第四個人,那人背對著他,一頭瀑布般的長髮順著肩膀垂落,里斯注意到寬大的長外套底下打赤膊的雙腳,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人頭上有如貓的獸耳,那對耳朵感應到聲音而顫抖。
此時里斯不自主地握緊放置在口袋裡的樹脂,好似有什麼正在胸口凝聚成型。
他看著那個背影朝他轉過身──





「人死後會到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裡,我們會再看到所有參與過這段生命中的人們,我們會在那相聚重逢,然後展開另一段人生。」
母親用手指梳著他的額髮,輕聲細語,跟手一樣溫柔。
「所以里斯,請不要難過。」
「可是……如果妳忘了我或我忘了妳怎麼辦?」他縮入母親的懷裡,盡可能讓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母親笑出聲,她抱著年幼的他,開始原地打轉,他抱緊母親,不想放手,深怕一鬆手人就憑空消失了。
「那就只讓我有機會再次重新認識你。」母親的聲音在耳邊,有如風聲,「我會再次發現你有多調皮,多麼勇敢,又多麼令人傷腦筋。然後我會發現你的另一個模樣,我會重新愛你,也許以一個母親的身分,或是一個朋友的身分,但我永遠都會愛著你。」
母親抹掉那些不爭氣落下的眼淚,低頭親了他的額頭。
「現在我告訴你一句魔咒,這樣你就不用害怕我會忘記你。當你再次見到我時,你只要勇敢地跟我說──






『妳好,我是里斯,請多指教。』

2012-07-12

Unlight - 里斯與貓 - 05 (完) - 2014/5/5修整


劇情設定亂捏有。
悲劇有。憂鬱有。 
如果想殺阿貓,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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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那天里斯就沒再見到那隻貓。
起初他想,管她去死,好心沒好報,救了貓還被反咬一口,這算什麼?
後來他才冷靜回顧當時所發生的事。憑良心說,要是當時他動起真格,那名少年必死無疑,到時候他也逃不出刑法的審判。
所以真要說,是貓救了他。
但現在已經無所謂了。因為他的故事就快要結束了,不是嗎?





死亡的氣息壟罩在空氣中,他聞到血的味道,那股腥味像厚重的沼氣壓迫著他。
里斯?」
那聲音很細,近乎難以被查覺到。他如大夢初醒低下頭,慣用的紅刀正躺在跪地的膝蓋旁。他在幹什麼?他應該握著它,刀不離身,但他的雙手實在太沉重了。父親正躺在他的手裡,鼻子以下覆蓋著鮮血。他第一個注意到的是父親的白霜已經爬上兩側鬢角,比他離開家鄉時還蒼老許多。
他不敢移動視線,因為他知道父親腰部以下的身體已經不在了。他唯一能做的是縮緊雙手,將父親擁入懷裡,父親看他的眼神是空洞的,毫無魂魄可言,是瞎了嗎?
「你回來了
他看著父親笑了。眼睛隨著聲音的消逝闔上,他知道父親不會再睜開眼,即使這類的景象他在戰場上目睹了不知道幾次,他的胸口卻猛地抽痛起來。
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這種結局。這不是他為了讓這種事發生才離開家鄉的。
在不知不覺中,他被從四周逼近的黑影包圍。在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中閃爍著鮮紅的殺機,裡頭的怪物已經等不及出來撕咬剩下的活人,更絕望的是他知道自己無處可逃,也不會有救援,所有人都死了。
不重要。因為已經沒有人會再呼喚他的名字,所有他所關心的人都已經離他而去,他已經一無所有了。
然後他聽到了聲音,那是種兩樣東西所起的共鳴,那刺耳的鳴聲來自他的前方,他的刀在地上震動,在呼喚它的主人。於是他伸出手,因為他的刀需要他。
他挪出手伸向刀柄,手下的觸感像液體,抓不到實體,他的刀像滾燙的液體,沾著他的手,卻又重的拿不起來。
他繼續施力,「啊──」喉嚨所發出的聲音幾乎是破碎的,那像吞了一個勾子,勾著他,勾出了魂魄,身體四處傳來肉體被撕裂般的痛。
他的刀越來越燙,感覺就像赤手握住火焰──他才這麼一想便厲聲將紅刀拔起,刀在他手裡烈焰燃燒,在空中劃出一道紅光,這一刀朝從黑暗中躍出撲向他的巨狼砍去,一刀兩斷,怪物在他眼前化為灰燼,最後只剩下殘留的火苗所點燃的腥紅火光。
他看著手中燃燒的刀,刀輕地感受不到重量,手裡的武器不像把鐵器,更像隻被延展而出的手臂。刀上的火焰傷不了他,真要說起,他不確定到底是刀還是他自己在燃燒,他只知道胸口的憤怒正在往四肢溢出,那將是他的力量來源,就算會因此被火焰吞沒,他也不在乎。
──啊啊啊啊!」
他握緊刀柄,擺出迎敵架勢,下一瞬間他化為火焰旋風,朝接連爬出的怪物軍團攻去。他的攻勢很快,招招命中要害,他像一團火球直攻黑暗漩渦的心臟,如焰翼的刀法壓倒性的掃蕩將來自渦的生物淹沒。
很快地,記憶中的家鄉化為火海,他像熾焰天使揮舞炎刃,只為復仇而生,直到無敵可斬,火焰燒盡,手中的紅刀才跟手垂落,最後隨著手指鬆動而插在腳下的汙泥上。
他抬頭仰看陰鬱的天空,雨將煙霧打散,一圈藍天在他頭上開啟。
然後他醒了。
里斯睜開眼後沒急著從床上坐起,單人床旁的窗戶外正星光熠熠,隱約還可以聽到蟬鳴聲。
他躺在床上,想起身下床到浴場洗掉一身的冷汗,但才一撐上半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他的額頭還在發燙,讓他昏沉沉,渾身無力。他因為淋雨而染上感冒,被一些連隊的人嘲笑後決定躲回宿舍,連晚餐都直接跳過,要不是弗雷特里西偷渡了一些食物跟感冒藥給他,他大概到早上前都還會處於昏迷的狀態吧。
他作了噩夢,但與其說是夢,還不如說是回憶。那是在上個任務所發生的事,大約一個多月前,E隊被派至里斯位於南方的家鄉,等他們到時正好目睹渦的發生,要不是隊長帶隊衝入崩塌的石牆,他將會是第一個衝進去。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氣進入戰場,當他拔出武器向前衝時,也有人僵在原地,甚至退縮。也許那才是對的選擇,因為大戰之後活下來的人並不多。
不管是誰問起那天的事,少數存活下來的人都笑了笑,揮揮手,卻低調避談此事,唯一得到的答案是那天他們目睹到地獄,但里斯知道那其實是言外之意,真正的死神並不是來自渦的怪物,而是他。
那時的他是真有打算連同天空都一起焚燒殆盡。他對世界絕望,對人絕望。
但直到他站在火災後的廢墟中,看著瀰漫在天空的餘煙,他只能讓身體下沉,雙膝著地跪在瓦礫上,他的心裡沒有復仇的快感,只有一種漫延的空虛感,將他的靈魂吞蝕、凍結。
如果可以,他想忘記,但他不能忘記。
他不能。他必須記住他們。那些在比酒大會中的笑聲、秋天豐收會時的喜悅、與父親一同完成鑄劍時的成就感……他不能忘記這些,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能繼續活在他的心裡,即使這些回憶伴最終隨著他們的死亡。
他轉頭望向房間的另一處,角落的另一張床自任務回來後便一直空著。他也記不得已經多少次了,每次出征回來,E隊都會少了幾個熟面孔,那些該活的人沒能活下來,該死的卻又一直沒死,前前後後不知道多少人與他分享過這間房間,但最後都只剩他一人在這彷彿被詛咒的房間裡獨自腐爛。
但他想應該持續不久,因為重新整頓後的E隊已經收到了消息,謠傳東區某山嶺中的廢棄古都能找到渦觸發的原因,所有人都相信只要攻破此嶺,這場漫長的戰爭就會畫下句點。
但真的能結束嗎?
里斯將手臂擱在臉上,他的頭實在太熱,根本就無法正常思考。
正當他想是否該回去昏睡到早上時,他聽到床邊的窗外有動靜,有什麼東西正在抓窗戶,他伸手摸向床邊的刀,即使他所屬的房舍在營地的管制區中,但沒準不會有怪物突襲。
要不是他看到壓在玻璃上的腳印,他可能在不知覺的情況下失手殺了個小生命。他推向外推開窗戶,平常他是不會讓其他人或其動物進入房間裡,不過在沒室友的反對下,就隨他想做什麼了。
一個毛茸茸的身影跳過窗口,它落在他側身後所空出的床鋪,是那隻害他淋雨感冒的貓。
「嘿……我以為妳不要我了。」里斯對貓說,他朝貓伸出手,想摸貓卻又怕因此她跑掉而將手收回。
貓低下頭,在他面前整理毛髮,根本沒在理他。
里斯扯起嘴角,苦笑,也不知道哪根經被搭上,他開始自問自答:「喔,別傻了,」那是連他都覺得滑稽的聲音,「親愛的,我怎麼可能會不要你呢。」
貓灣起前肢,縮成一團,看起來肥肥的,那條尾巴左右來回拍著。
里斯躺回枕頭上,問貓:「妳的主人呢?」
貓瞇起眼,閉目養神,里斯忽然很想用手指點貓的鼻子。
「根本就沒有主人對吧?」
貓張大嘴打起哈欠,對他的話毫無興趣。
「為什麼不離開這裡?」他又問,「待在這只會被那些死小鬼投石頭。為什麼不離開這裡?」
貓睜開眼睛看著他。他想他知道答案了。
「妳也是,對吧?」他抬頭望向天花板,「已經沒有其它的地方可以去,家園被渦摧毀,你想阻止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事情發生。」
「想躲起來,裝作什麼也沒發生過,但你還是想待在人群中,想聽聽人的聲音。就算是個飽受欺侮的地方,至少在這還會被人正眼注視,不管那是畏懼的眼神,還是敬畏的眼神;厭惡的眼神,還是冰冷的眼神──
他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不管是被視為什麼樣的存在,就算不再是某人的兒子,你還可以是個士兵,一名連隊成員,一個『王牌』,這樣自己的存在還是有所謂的意義在。」
深呼吸後,他緩緩說道:「這裡──至少──還是個還容得下身的地方,你是被需要的,而他們需要你才能得到某種滿足。到最後誰也離不開誰。」
他閉起眼,將臉埋在手腕下,也許這樣就能把自己藏起來。忽然臉上多了個冰涼觸感,里斯睜開眼,貓將一隻前肢輕放在他的鼻子上,嘿,他被貓找到了,沒想到他居然讓隻貓來安慰他。
「我就要離開這了,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也許這次就這樣一去不回,所以妳得找另一個傻瓜來餵妳。」
他握住貓的手,改讓肉球摸著他的臉頰,貓沒有抽身離開。
「我母親說過,人死後會到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裡能在見到所有我們認識的人,我們會在那相聚重逢,然後展開另一段人生。」
「但我知道根本就沒有所謂的死後世界。母親說這些只是為了安慰我。」那些說出口的話很輕,輕得幾乎以難以察覺的音量地咀嚼文字。
「人死後就會慢慢地被遺忘。」他輕輕握緊貓的前肢,問貓:「到時候妳也會忘了我嗎?」
貓維持前肢被握的姿勢,動也不動,甚至目不轉睛看著他。
「呵……我怎麼在跟隻貓說這些?」他嘆了一口氣,露出微笑,「吶──唱首歌給我聽好嗎?我小時候生病時,我的母親都會唱歌哄我入睡。」
「吶。」他那麼哀求著,但貓只是背著月光下看著他。
他忽然覺得眼皮很沉重,連手中的貓都複製出現了兩、三個,那對貓眼繞著他旋轉。
「吶……
他閉上眼睛,連呼吸聲都變得平靜,最後在未能察覺下失去了知覺。
結果貓連個喵聲都不願意施捨。
女人就是這樣。




里斯聽到了歌聲。女性的歌聲。他以為他又回到了小時候,每當他生病時,母親都會在床邊陪伴他,握著他的手,用歌聲當搖籃曲,那時的母親會垂下睫毛,他會在母親慈愛的面孔中找到平靜,最後在母親手裡睡著。
但他知道這不是母親,因為歌聲中的字句沒半句他聽得懂。
他試著撐開眼皮,最後只能在縫隙中勉為其難窺視歌聲的主人。有個女人躺在他的身旁,一絲不掛,也許是月光的關係使皮膚白得像雪白,女人的嘴巴一張一闔,唇動得跟歌聲一樣輕。
那個女人是個影子,像個幽靈,月光透過了她,讓那頭披散的瀑布長髮像絲般閃閃發光。
也許女人正撫摸著他的臉頰,但他無法確定,唯一能確定的是那對凝視著他的眼睛,那對眼睛像玻璃般透明,裡頭的顏色讓他想起烈火燃燒後所殘留在藍天裡的灰燼。
他無法凝聚焦距,女人的歌聲如夏夜吹入房內的微風,非常得舒服,有大地的味道,另他昏昏欲睡。他朝女人舉起手,也不確定女人會不會在觸碰下消失,最後手指落在女人頭上的突起物。
那東西摸起來軟綿綿的,很滑順,突起的尖端在手指的觸碰下微微抽動──摸起來就像貓耳,那是他墜入睡夢前所想的。
別傻了,人類又怎麼可能會有貓耳呢?









「能暫時幫我照顧她嗎?」







在離開前,里斯找上弗雷特里西,至少他是少數幾位里斯還信得過、某種程度還算有耐性的人。
貓在他手中聞了聞弗雷特里西伸出的手,最後將小手放入弗雷特里西的手。
就像是一種認可。





「你要注意別讓那些笨蛋訓練員欺負她。」





里斯跟著E隊離開後沒多久,弗雷特里西多了個稱號,因為毫無忌諱向外表現出對那隻經常在營區四處溜搭的怪貓的關愛,訓練員私底下幫這個不按牌理出牌教官取了個「貓教官」的稱號。
當事人以為是在說貓而欣喜了半天,還對貓誇說貓現在可威風了。
這讓身為兄長的伯恩哈德首次為雙胞胎弟弟某方面的遲鈍感到難過,也為那些不幸被指導的新人的前途感到擔憂。





「別餵她吃麵包,她會噎到,然後吐得一蹋糊塗等著你來收拾。」





某個經常被人領用的校舍石階換了個人當常客。弗雷特里西依照約定除了交出部分晚餐外,還經常弄到在訓練營中不常看到的食物,例如:水果。
有天弗雷特里西弄到了顆蘋果,當他將鮮紅的果實擺在貓的面前,貓似乎很想吃蘋果,張開嘴試著咬幾口,但那張小嘴根本咬不到果皮,最後貓趴在地上在蘋果前,前肢伏地,看起來很沮喪,這時弗雷特里西才想到,貓會吃蘋果嗎?
他沒能知道答案,因為隔天那顆蘋果就神秘地從他的桌上消失了。





有時弗雷特里西會帶上一張地圖,會依據固定回報的通訊跟貓說目前E隊最新的所在地標,雖然移動緩慢,但還是可以看出正在慢慢直入目標的心臟。
貓會在他解說後踩在地圖上,爪子壓在標位上,他想貓也許在測量他們之間的距離,誰叫明明就那麼一小截,實際上卻是千里之外。
當沒收到回報的消息時,弗雷特里西會自願花上一些時間,單純地與貓一大一小的坐在石階處。
那時他最常對空氣說的話是:「他很快就回來了。很快就回來了。」
弗雷特里西不確定這話到底是在說給誰聽。





然後忽然有一天,在失去定期回報的幾天後,訓練營終於收到了一通回報電報。
那不是喜訊。
那時弗雷特里西正拿著綁羽毛的樹枝逗貓,衝進來報告的笨蛋打斷了他們的小遊戲,比起跟那些聚集在通訊員前想了解進一步消息的人,弗雷特里西忽然跑出辦公室,為了追上突然跳出窗的貓。
找了許多地方,最後弗雷特里西在里斯的宿舍前找到貓,貓縮在上鎖的門前,遠看還真像顆石頭。
他走了上去,貓將頭窩在身體裡,與世隔絕,看起來長時間內沒打算離開。他抓抓頭,感到苦惱,與其沉溺在失去同伴的悲傷中,他現在更擔心貓,因為如果貓聽得懂人話,那她應該知道宿舍的主人不會再回來了,沒人會幫她開門,就算裝可愛哀求也沒用。
在宿舍門前呆站了一陣後,弗雷特里西決定讓貓獨處,也許晚點等貓餓了,貓就會軟化,忘了發生了什麼事,而他繼續會為里斯照顧貓,直到換他倒下為止。
弗雷特里西是這麼打算著,但當他帶著特別從廚房偷來的魚,到里斯的宿舍時,貓並沒有在那等他。
因為貓已經早他一步離開了。





在教員辦公室永久少了個熟悉的身影後,弗雷特里西就再也沒看到那隻貓了。
當了代理保母許久的弗雷特里西跟自己說,那隻貓後來一定找到了另一個主人。
一定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