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我的生日。」
里斯忽然這麼一說,艾茵跟著抬起頭,她看著里斯抬頭望向天空,里斯雙手交握,至在彎起膝蓋上,她知道這是男子最喜歡的坐姿勢,有時是盤起腿,肩膀跟著坐姿順著階梯坡垂落。她很喜歡這時候的里斯,因為從青年大腿旁跟著仰望天空,青年亞麻色的頭髮讓天空的藍更漂亮,彷彿藍中透著一層溫柔的光暈。她不知道里斯是否注意到,每當這個時候,男子都會抿起嘴,彎起大大的笑容,那片景色真得很美,美得讓人想伸手去觸摸──
等艾茵注意到時,她已經踩上里斯的膝蓋,拉直脖子,頭往男子伸去。
「事實上我也很多年都沒過生日了,反正也沒剩幾個活人知道。」里斯拍拍她的頭,手指順著背部的曲線順起貓的毛髮,艾茵忍不住閉起眼享受身為寵物的福利,沒辦法,誰叫當人們口中的『貓』久了就會養成一些習慣,對這種力道剛好撫摸最沒有抵抗力了。
拍了拍貓後,里斯將手收回,艾茵有點不滿地睜眼望向他。
「但還是的慶祝一下吧,畢竟我媽可是很努力地把我生下來。」里斯說。
雙手往後一伸,里斯用手臂撐起上半身的重量,「嘿!生日快樂。」他對著天空又低喃了幾句:「生日快樂。」
艾茵趴回白色石階上,看著一群人正在大太陽下的平地上移動,他們每天都會繞著一定的路徑慢跑,每天都同樣的訓練項目,真不知道這有什麼意義。她用餘光偷看身旁的男子,從她的角度無法看到他的臉,於是她又躺回到自己的前肢上,尾巴開始有一下沒一下拍打地面。
生日嗎?
艾茵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好幾年了,久到可以忘記本質。為了生存,她學會了很多東西,甚至是那些如果是以前的她絕對不削的行為,即使如此,她也不在意,因為這都是為了自己的族人,只要想到史普拉多,就會覺得這一切都值得。
在別人眼中艾茵是個被稱為『貓』的動物,是種被人飼養的寵物,只要善加利用這點也能算是種生存優勢。於是這幾年來她學會了看他人的臉色,除了能在異世界裡避開危險,也能換來飽餐一份。
她目前的所在處是個被稱為連隊的集中營,這些人會在固定的時間內做固定的事,來來回回,枯燥乏味,除了定期出巡的部隊,這裡真可說是與世隔絕的地方。
一開始她待在營地裡的時間不多,大部分都在外界收集有關寶珠的資訊,因為那便是她離開森林的原因,需要補充體力時才回到營地裡,即使裡頭有不少討人厭的少年拿她當欺負的對象,但至少這個營地是她所見到最安全的地方。運氣好的話就能從他人手中弄到食物,慘一點就被乳臭未乾的小鬼追趕到樹上,等到晚上禁宵時才能下來。
聽起來生活品質不怎麼優,但比起在外頭提心吊膽地擔心被野獸吞進肚子,在樹上過夜聽起來也沒那麼糟。
當然營區裡並不是所有人都會拿著石子追打她,還是有不少人喜歡她,會經常拿食物餵她,像是里斯。
艾茵有時會想,為什麼會是里斯。也不是說她學寵物的那招,相重一個人類後就賴著倒楣鬼死殘爛打的討食物吃。里斯就只是那倒楣的傢伙──當然這樣說也並非不正確,但每當路過里斯經常出沒的建築物,即使不餓,她也會特別逗留一陣子才離開,就只為了看看里斯是否在那,而十之八九她都會看到里斯。
到底是為什麼呢?每當她躺在里斯腳旁時,就會開始想著這個問題。
最後她總結出的答案是:只是放心不下這個傻瓜。
第一次見到里斯時是在營地外的墳墓。她看過很多人造訪這個墳地,唯有里斯站守在墓園外,遠遠地看著裡頭的墓碑。那時的青年眼神裡沒有溫度,那並不是暗藏殺機的冰冷,而是空無,毫無靈魂可言的虛空。
她在草叢裡偷看著他,想著這他是否會走進去。但直到太陽快下山時里斯直接掉頭離開,那時她便對這個人類起了好奇心。
其實艾茵也知道,在營地的這麼多人中,對每個人來說彼此都只是生命中的過客,這裡的大地瀰漫著一種哀傷的氣息,即使有些人臉上總是嘻皮笑臉,但她其實知道這的每個人都帶著屬於自己的故事。悲傷的、失去親人的、迷失的人類,也許他們跟她一樣,她在尋找寶珠,而這些人也同樣在尋找可以他們的世界的辦法。
接著,某天她在營裡又看到了里斯,這次她決定主動走過去,即使她知道人們口中相傳的那麼一句:好奇心會害死貓。
當時她並沒想過那次接觸會改變了她,里斯不像其他人,明明每天食物配給的量僅是一人份,但里斯每次看到她都會割捨一部分食物給她,這讓她過意不去,決定到外頭盡可能靠自己的能力獵食。
久了以後,她待在營地裡的時間變長了,出去營地也不會跑出無法一日往返的距離。
但這天艾茵走著走著,已經走出她所擬定的安全範圍外,她還是壓低身軀,快速穿梭在草叢間,直到她終於來到一棵大樹前。
樹的表面又白又光滑,連脫落樹皮都是羽絲般的薄片,怎麼看都不是棵好爬的樹。
當她還是人的姿態時便很會爬樹,以前在森林她都會跟史普拉多到樹上摘肥滿的果實,趁著剛摘取的新鮮度,肥滿的果實甜的跟蜜一樣。但每次她要下樹時卻遠不如上去時的效率,都要靠史普拉多的幫忙才能順利下來,更別說是現在貓的姿態。
但艾茵認定了就是要爬這棵樹,四肢在泥地扒了幾下便跳上樹幹,利用還算鋒利的爪子開始往上攀爬。還好貓的身體很輕,艾茵沒花太時間便爬到在白樹幹上一道由上而下裂開的縫口處,她透過夾縫窺視樹幹內部,果然沒錯,她找到她在找的東西了。
她將手伸入洞中,還好裂口還算大,貓的小手還算可以伸的進去,現在就看她的手夠不夠長了。抓了幾下,每次卻都只能勾到菱角。正當她思考其他可行的對應方案時,有道黑影出現在空中,遮住了太陽,她回過頭,只見一到影子直往她飛襲而來。
那是隻烏鴉,因為領地被侵犯而決定攻擊她。烏鴉伸出的爪子扒著她的背,又痛又煩人。
相對於飛禽類動物,艾茵在半空中根本處於弱勢,每次她出爪想反擊都讓烏鴉躲掉。
大鳥回到空中,盤旋幾圈後又落下朝她襲去,這次艾茵算準時機,亮出爪子準備迎擊──
里斯在連隊指導員的辦公室裡發愣,桌上的文件他一點都不想再碰了,大夥都跑出去當奶爸,剩他一人在這批一疊鬼文件,天理何在?
他明明就不是教官,真要說也只不過是個有時會到訓練部裡打混的連隊成員之一,弗雷特里西卻丟了一堆自己的工作給他,要他麻煩代理一下。而弗雷特里西的兄長伯恩哈德不知道是哪隻眼眼瞎了還怎樣,明明兩人筆跡差這麼多,還是放任他弟弟從中偷閒,他猜伯恩哈德大概也知道他弟一點都不是文書作業的料,定期的報告書也只是交差了事。
既然如此,里斯決定用極潦草的鬼畫符報復這對兄弟。
許多人都在問,他怎麼不學弗雷特里西一樣下去當個指導教官,幫E隊收點新血,但帶小鬼實在太麻煩了,麻煩到他寧願上前線大戰上百回合也不想面對一群不知道如何握刀的菜鳥。
牆上的時鐘已經快跑完一圈,那群奶爸也差不多該回來了,里斯活動筋骨,還有幾批文件未處理,現在只好咬緊牙混過去。他拾起剛才被他當成飛鏢的鋼筆,沾點了墨水瓶,準備繼續乏味的文書作業。
誰知窗外突然衝進一道黑影,撞倒了桌上的墨水瓶,里斯立刻從椅子上彈起,但桌上的文件就沒那麼幸運了,一整疊的白紙瞬間黑了一大片,整個下午的苦工都瞬間白費。
里斯下意識要抄自己的武器,但一定眼來者何物時,便感到一股莫名的無力感。桌面上多了一隻髒兮兮的貓,一身的毛髮除了雜亂外還插著各種樹葉,四隻小腳大剌剌地沾著墨水踩得滿桌的腳印,要不是他認識這隻貓,大概早就揮手把哪來的也貓趕出去。
貓低下頭,在桌子的乾淨處放下嘴中的石頭,貓用鼻尖推動石子,表示這是要給里斯的。里斯走了過去,將跟指尖一樣大的石子拾起。像結晶的石子透著琥珀色的光暈,很眼熟卻又一時說不出這到底是什麼。
就在此時,貓忽然毫無預警地甩掉一身的樹葉。
「哇靠!」
里斯舉起手作防衛,貓趁著間檔跳出窗外,「喂!等等!」里斯抓著窗口大喊,但貓早就一溜煙地消失無蹤,讓他也不知該往哪追。
「熱死人啦!」
弗雷特里西在騷動平息時推門而入,後頭跟著其他教官。
「啊~里斯~我欠了你好大的人情。」弗雷特里西可以說是蹦蹦跳跳越過大半間辦公室,但一看到桌面上的悲劇立即尖叫:「啊!這什麼?!」
里斯聳聳肩,表示上頭的貓腳印與他無關。
隨後跟上的伯恩哈德用手中的一疊文件敲了弗雷特里西的頭,「這就是偷懶的後果。」他說,「給我去拿新的表格重新來過。」
「為什麼會這樣……」
弗雷特里西的表情瞬間垮下,整個人攤在被里斯撞開的椅子上,長聲哀嚎。
里斯只能說他盡力了。他將貓留下的石子高舉在空中,在天空下琥珀色的石子閃閃發亮──
是星星嗎?里斯想。
月光透過石子反射出圓潤的光澤,連天上的星星都跌入其中,有如一手掌握著整片夜空。
「你在這啊。」
里斯收緊拳頭轉身回頭,看著阿奇波爾多緩慢地爬上坡地,朝他走來。
「發現了什麼?」阿奇波爾多問。
想了想後,里斯才將拳頭鬆開,讓阿奇波爾多看躺在裡頭的石子,「這是在我的口袋裡發現的。」里斯解釋。
黑髮男子接過石子,學里斯透過月光凝視外觀有如寶石的石子,他搔搔頭,將琥珀色的石子還給里斯,「這是樹脂。」他說,「是凝結在樹幹中的樹液,經過加工後可以變成黏著劑,不過有少數幾個民族稱它為大地的寶石,把它們戴在身上當護身符,保個平安用。」
里斯將樹脂握緊,顯然這是生前留下來的東西,他有種預感這是某個人送給他的東西,也許就如阿奇波爾多所說的,祈求一個平安。
「能借個火點菸嗎?」
阿奇波爾多嘴裡多了根菸,但雙手差在褲子口袋裡,縮緊肩膀,看起來冷的樣子,連那幾乎不離身的帽子都不見了。
「打火機呢?」里斯問。
「在外套裡。」
這時里斯才注意到阿奇波爾多身上只有單薄的布衣,如此樸素的裝扮將整個人顯得削瘦。他在手指裡點出火焰,讓阿奇波爾多傾身點火香菸,「你的外套呢?」里斯又問。
「借人了。」阿奇波爾多將白煙吐到夜裡,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連續吸了幾口後才接著說,「借給新來的小姐。」
「又有新人?」
「是啊。」阿奇波爾多雙手插回褲中口袋,順著斜坡滑下,里斯見狀跟著滑丘地,一同踏上回程的路,在路上阿奇波爾多說道:「也許哪天會碰到熟人也說不定。」
里斯沒回答,因為就算遇到生前認識的人,憑現在毫無生生前記憶的他,對方對他而言也只不過是個陌生人。
接著在黑暗中他看到了細小的火光,大夥圍著大小姐生起了營火,讓死寧的黑夜添了一些生氣。戴著阿奇波爾多帽子的傑多發現了他們,連忙朝他們揮手,在傑多身旁的是正與大小姐對話的侍者梅倫。
在他們之中多了個第四個人,那人背對著他,一頭瀑布般的長髮順著肩膀垂落,里斯注意到寬大的長外套底下打赤膊的雙腳,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人頭上有如貓的獸耳,那對耳朵感應到聲音而顫抖。
此時里斯不自主地握緊放置在口袋裡的樹脂,好似有什麼正在胸口凝聚成型。
他看著那個背影朝他轉過身──
「人死後會到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裡,我們會再看到所有參與過這段生命中的人們,我們會在那相聚重逢,然後展開另一段人生。」
母親用手指梳著他的額髮,輕聲細語,跟手一樣溫柔。
「所以里斯,請不要難過。」
「可是……如果妳忘了我或我忘了妳怎麼辦?」他縮入母親的懷裡,盡可能讓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母親笑出聲,她抱著年幼的他,開始原地打轉,他抱緊母親,不想放手,深怕一鬆手人就憑空消失了。
「那就只讓我有機會再次重新認識你。」母親的聲音在耳邊,有如風聲,「我會再次發現你有多調皮,多麼勇敢,又多麼令人傷腦筋。然後我會發現你的另一個模樣,我會重新愛你,也許以一個母親的身分,或是一個朋友的身分,但我永遠都會愛著你。」
母親抹掉那些不爭氣落下的眼淚,低頭親了他的額頭。
「現在我告訴你一句魔咒,這樣你就不用害怕我會忘記你。當你再次見到我時,你只要勇敢地跟我說──」
『妳好,我是里斯,請多指教。』